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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葬仪(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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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并不感激紫胤。
紫胤能杀欧阳少恭,自然也能杀任何人,欧阳少恭是上古神明,一人搅动天地风云,无人能敌,紫胤能杀了他,在紫胤面前,还有谁不自危。
欧阳少恭的葬礼,绝不可能平静地结束,紫胤踏入山门,青玉坛即刻被各门派的修士围困。欧阳少恭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青玉坛为其收尸,设下灵堂,就是与天下为敌,欧阳少恭是青玉坛长老,青玉坛不谢罪,竟还与天下正道做对,怎能容它有立足之处,定要将青玉坛夷为平地!
丹芷长老留下的灵药丹方,也不知会进谁的口袋。
青玉坛大难临头,元勿自知保不住青玉坛,更无处可求援手,交出欧阳少恭或许可免此劫,但他绝不许任何人有此念头。
就算青玉坛死得一个不留,从此灭门!也休想对丹芷长老的尸身不敬!
紫胤隐约听见喊杀声,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不仅要与青玉坛过不去,更是要和自己过不去,他们要毁辱少恭的尸身,自己绝不可能不出手。
帮青玉坛,是与正道为敌,帮了他们……哼,绝无这个可能!
没落的门派毁被蚕食殆尽,历来如此,如今有正道之名,做什么都名正言顺了,哪个门派不想把紫胤这个威胁打下凡尘,紫胤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他们有此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紫胤当然都明白,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法,否则也不会来。
“你魂飞魄散,渡魂渡了不知多少躯壳,怎么会在乎尸身,但对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杀了他,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如果他知道自己杀了他之后,还要在他的葬礼上对他如此思念,坐在他的房间,回想往日的柔情蜜意,他一定会极是讽刺地嘲弄,紫胤不愿去想他可能会说出什么样的话,那必定令自己痛不欲生。
紫胤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眼睛时,又是永远无法撼动的冰冷、孤高。
青玉坛结界已破,众人逼杀至灵堂前,巽芳自始至终站在棺木一侧,不曾抬一下眉眼。
本该肃静的灵堂现在闹闹哄哄,一群人闹着要铲除青玉坛这个邪道门派,要将魔头欧阳少恭的尸身化为齑粉,永除后患,要青玉坛交出魔头用来“为祸人间”的丹药。
如果不是他们互相看着,都不肯让别人先占便宜,只怕已经迫不及待闯入丹芷长老的药房搜刮,有人窥见蓬莱公主倾城绝色的美貌,动起邪淫之念,嘀咕欧阳少恭这样的大魔头,竟然能娶到如此倾国倾城的妻子,青春美貌,守寡岂不可惜,在她丈夫的尸体前出言放浪。
紫胤甩手撩袍,阔步踏入灵堂,剑未出鞘,在手中一转飞向灵堂前三步,砰的一声,直插入地半尺,笔直立在堂前,厉声道:“胆敢过剑者,有来无回!”
众人见到没有出鞘,却杀气凛冽的剑,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想等别人出头,一群气势汹汹的人里没有一个敢冲入灵堂。
紫胤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脸,不知他们是羞愧还是畏惧,纷纷侧头躲避,这也算是修道之人?紫胤的嘴脸竟似有冷笑:“我不亏欠你们任何人!只为悼念心爱之人而来,今日灵堂之上,谁敢折辱少恭,擅自动他遗物,对遗孀不敬,就去陪葬!”
“你……你是正道人士!怎么敢助纣为虐!和那魔头欧阳少恭有纠缠,还敢当众说出来,简直不知羞耻!”
利剑出鞘,银光一闪而逝,紫胤抓住飞回的剑,人群中方才说话的人,这才慢慢倒在地上,脖子上只有一道血痕,细如丝线,血泉水一般汩汩涌出。
“以为我当真不敢动手杀你们?”紫胤淡淡说道,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绢,慢慢抹去剑上的血,带血的白绢飘落,剑又插回剑鞘中。
众人就是为了逼他出手和天下为敌,把他拉下神坛,可他出手了,又有谁敢以身试剑,人群往后踉跄退开,他也不看一眼,转身回到灵堂。
棺木摆在正中,被鲜花簇拥着,浓郁的花香充斥灵堂,记忆里那淡淡的药草香早已不复存在,紫胤一步步走近,手心渗出了汗。
终于还是来了,你绝不会不见我的,是不是?
欧阳少恭平躺在棺中,双手交叠在身前,面容平静安然,就像是睡着了,随时会醒过来,紫胤知道不该再去打扰他,但只有这个时候,他或许才能容忍一个背叛他的人出现在面前。
紫胤的指尖甚至有些颤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触手是冰一样冷,眼角忍不住酸涩。
“少恭……”他不会再醒来了,不会再用温柔的语声说话,连这具身体,也会渐渐腐朽,变成枯骨,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世间再也不会有欧阳少恭。
眼前忽然变得模糊,紫胤还想和他依偎,听他胸膛里的心跳,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紫胤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压着一样东西,是两块碎玉,这本是块完整的玉佩,是为表明心迹赠予他的贴身玉佩。
拿起碎片拼起,残缺的玉佩布满豁口裂纹,如今碎成两片,依然不能拼合得完整无缺,显然是被摔碎的。他亲手摔了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他贴身佩戴,不是因为他喜欢,因为这是紫胤送给他的,他亲手摔碎,不是因为他厌烦,也是因为这是紫胤送给他的。
可以想象他摔碎玉佩时何等愤怒,一个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温柔优雅的人,扯下腰间的玉佩,狠狠砸在地上,必要它四分五裂,绝不可能还原,他的愤怒犹未消,撑着桌子大口地喘气。
紫胤痴怔地把玉佩一次又一次拼起,醒目的裂纹让他的心也开始碎裂,疼得他的胸口麻木,喉头涌上腥甜,狠狠抓紧碎片按在心口上,拼命将所有情绪压抑下去,额头满是冷汗。
巽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看他痛苦至此,还是道:“他不会恨你的,这一切……也是他自己做的选择。”
“他恨我背叛他,杀了他,我终究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他怎会不恨我?”
“是他自己让你杀了他!”巽芳闭上眼睛,不愿再看紫胤痛苦的神情,“他是上古神明,即便失去了一半的力量,难道你就有十成的把握能杀了他?”
“没有,我杀他,最多只有一半的机会。”
“如果他不愿死在你手上,你是杀不了他的,我情愿不知道这件事,但我还是无意中听到夫君自言。”
那晚上欧阳少恭砸了玉佩,看着地上的碎片,不知为何渐渐发笑,巽芳路过门外听见他寒意凛然的笑,以蓬莱术法隐藏气息,小心听屋内的动静。
欧阳少恭捡回两片碎玉,对着它们在自言自语。
“杀了我,你是天下正道所崇敬之人,回到你的修行之路上,做回你的执剑长老,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我是你第一个爱的人,至你身死道消,我也会是你最后一个爱的人。”
“死在你的剑下一定很畅快,你的剑快比闪电,划过我的咽喉,不会有丝毫的痛楚,这样是否显得太过容易……”
“哈……有趣,我向来最是擅长作戏欺人,其中乐趣,还有看到他们得知真相的表情,是那样特别美妙,除了我无人能欣赏,让你以为凭自己杀了我,算什么难事。”
他突然沉默了,静静地呼吸着,寂静的夜里世间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孤无边无际的孤独,如同无处不在的黑夜笼罩着他。
“我死了,你必定会很痛苦。”欧阳少恭的语声变得正常,没有方才的鬼魅癫狂,只是在认真诉说着。
“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你痛苦的模样,杀了我吧,杀了我,就看不到你如何痛不欲生,我就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心疼。”
紫胤听完巽芳所说,竟一时不知能作何反应,茫然看着欧阳少恭谪仙般的姿容,指尖颤抖,摩挲他的眉眼。
“我以为无论我如何痛苦,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原来……仍是你替我做了选择。”
鲜血一滴滴落在杏色衣衫上,紫胤抹去嘴角的殷红,把碎玉贴身收在胸前,对巽芳道:“公主,今日也是你最后一日,雪颜丹的毒无药可解,你不能再守着少恭了,能防一时,却防不了一世,留下他的尸身,早晚都会落在那些人的手上,这具身体里残留他的仙灵之力,无疑会被拿去炼化。”
“你……是要……”巽芳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今日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奢望与夫君合葬哪怕如愿,心里也明白,一样会不得安宁。
紫胤扯下垂悬的白绫,扬手用白绫将棺木整个盖住,拿过棺木前摆放的白色蜡烛,把白绫点燃。
元勿目眦欲裂,疯似的扑过来:“紫胤!长老对你情深义重,你杀了他,还要烧毁他尸身!丹芷长老一生将他人收于股掌,怎么就毁在你的手上!”
紫胤挥袖拂开元勿,捻决施法,火苗立刻窜高几丈,点燃了房顶的白纱,棺木被淹没在火焰中燃烧,很快整个灵堂变作火海。
“我说过,我会一直陪在夫君身边,所以我要留下来陪着他,仙尊怀中的玉佩……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他……其实,不是你想象中对你那样的感情,就扔了那玉佩吧……”巽芳转身没入火焰中,脚步没有半分停顿,走到她最爱的夫君身边。
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紫胤拿出碎玉,在阳光下,通透的玉质隐隐有血色浮动,仿佛活物在玉中游动。
自此青玉坛没落,却也因为曾经丹芷长老虽是魔道,但有无人能及的医毒之术,吸引到一些不在乎正邪之别的弟子,仍然在修界的角落存活。
紫胤没有再回天墉城,三年来踪迹渺渺,三年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蓬莱公主没有说一句假话,但她的话却没有说完。那一晚欧阳少恭在房中自语,还是发现她在门外,唤她进去。
我的巽芳,我要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事。
这碎玉中有我以魂魄之力所下的血咒,三年之内如果不离身,必定灵力溃散,陷入欲望幻境之中心智混沌,直至在梦中死去……
我死去之后把它放在我的身边,他会带走的。
为何……要这么做?
既然他爱我,那么无论我是生是死,身在地狱,还是化作荒魂,他都要陪着我!
你不怕我告诉他?
好啊,你告诉他吧,别人告诉他也好,他自己发现也好,他都不会扔了这玉佩的,他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