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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 更无人处月胧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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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胧,白色细小的纸鸢正朝一处院落飞去,纤弱的翅膀扑腾的欢快,眼见就要到达目的地,忽然像被抽去精魂的木偶,颈项一歪,双翅下垂跌落到地面,青光浮泛,一刹化为灰烬,飘散在夜色中。
醉卧软红,琴瑟共奏,声色香飘。
花映夜坐在船沿,连菡枕在他腿上。身下是温暖柔软的雪狐皮毛,手边是琼浆玉液、美食珍馐,脚下是江水滔滔。两人已喝得不少,醉眼朦胧,醉里望月,如此景色,就连水中月影似乎也染上了情欲的羞涩。
“菡儿还要喝么?”花映夜手执玉壶,在连菡眼前诱惑地晃动。
“唔……”不住点头,连菡扶着花映夜的身子,一点点往上爬,去够总在眼前的玉壶,不知是何酒,怎地能拂去一切烦恼,便是失去所有,也想要留住如仙如幻的感觉。
凤目弯弯,大祭司白皙的肌肤上染出一片红晕。
就是这样,菡儿,慢慢地到我怀里,再也不要离开。
“呵……呵……它叫什么名字?”拿到想要的,还想要更多。
“荼靡”,佛经中最寂寞、悲伤,也是最义无反顾的彼岸花,荼靡花开过,人间再无芬芳。
“荼……靡……”,连菡吸尽最后一滴,靠在花映夜颈侧,触到他冰凉的黑发,甚觉舒服,乘着醉意缓缓磨蹭。
他不知,这一举动,却是苦恼煞了另一人。
花映夜扶着连菡的手有些僵硬,江风习习,仍是燥热难耐,不消片刻,只觉四肢百骸痛苦难当,似是极不满足于眼前的姿势,这是初次坐休年余也未有过的感觉啊。想要更多,他只知道自己想要更多,可是想要更多的什么,他却不知。修行千年,也曾入世磨练,千军万马、枯骨累城、阴谋计较、淫靡香销,他以为经历的已经足够多,却从未体会过如此刻般焦躁难耐、渴盼撩绕的感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如何让自己不难受,方才侧头思考时碰到怀中人的脸颊,竟觉异常舒服,于是,他靠的更近了,小心碰起他的脸,笨拙贴上去,好清凉,好光滑,体内那难受的感觉也缓和了不少,他笑了,妩媚瑰丽。
然而,只是片刻的喘息,体内那股燥热对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折磨,荼靡乃缠情之酒,饮者情缠,不辨日夜,只知依恋,他只是想让菡儿留在身边,难道他也会受荼靡的影响,不可能,不可能。可是为何又会如此难受。
他有些慌乱,直起身子,想要探知近处是否有敌人,莫不是被人下了毒。
迷醉的人哪知他的慌乱,只是突然失去了依靠,有些气恼,嘟噜着又爬上了他的身。
迷蒙的眼,绯红色的唇瓣,因荼靡的作用变成玫瑰色的皮肤。伸手拂开脸侧乌发,展颜而笑,他终于明白他是中毒了,而解药就是眼前这人。
为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轻唤,“菡儿……”
话一出口,他不由惊了,何时他的声音也能如此低哑情迷,想到心中的遐思白皙的脸立刻染上一片红晕。
躺在怀里那人,微微抬头,见眼前墨瞳中异样流光溢动,伸手探上他的眉端,软软抚摩,“嗯——怎么了?”
他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笑意更浓,拉他与自己平视,语音中带了一丝颤抖,“喜欢你!”
荼靡的酒意立刻消失无影踪,连菡撑起身子,略有些失神,他不清楚是否真的听清楚了夜的那句话,又或者是夜说的是否真的就是他听到的那句。他不敢问,只能呆呆地看着夜。
情欲的颜色已经越来越浓,花映夜笑得妖冶妩媚,捧起连菡的脸,轻轻吻了下去。那样的清浅,只是轻轻一个触碰,旋即又离开。
“喜欢你!”
连菡没有回答,脸色越来越红,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花映夜勾起连菡的下颌,吻上了那对他来说诱惑致深的红唇,从轻柔的接触开始,一点点厮磨、诱哄,待连菡分开了唇瓣,他伸出舌尖探入,近似贪婪地索求,直到两人都无法呼吸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那更显诱人魅色的红唇,两人的发丝在夜风中意乱纠缠。
只需一个拂袖,身旁景物立换,两人置身于一片白绡纱幔中,无数细羽如雪花般飘飘而下,落到两人的发上、肩上。
连菡的惊愕已化为一朵浅笑,笑中带着一丝喘息,那一吻太过惊人,太过激烈,也太过美好。
花映夜伸手,解开了连菡头顶的发带,秀发如瀑布一样撒开,令他原本青涩的容颜添了不少妩媚。
他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但却无法动作,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内澎湃的何种激烈的情绪,他怕伤到菡儿,他怕菡儿终有一天会后悔,他甚至怕菡儿下一刻便会推开他。
天知道,俯仰天地的天阴教大祭司,也会有如孩童般惶恐害怕的一天。
然而,他确实是怕了,是劫,他怕一旦拥有了还是注定会失去,怕一旦深陷便会迷恋。无惧逆天,无惧覆灭,他只是怕会伤了菡儿。
花映夜别过脸颊,面带隐忍,然而瞬间崩溃。他感觉到一片冰凉握上他的手,他听到菡儿迷醉的低吟,“喜欢你!”
惊喜、欢愉,却不再有迟疑,他抱过菡儿的身子,嘴唇贴上他修长雪白的颈畔,细细啃咬……
墨色苍穹,月色羞,荼靡琼液,红胜血。
深秋的阳光,带着一丝凉意。
荼靡散尽,梦醒时分。
左眼繁华,右眼沧海。
左边,那人拥被而眠,右边,那人晃着已空的酒壶,苦涩而笑。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伸手,弄醒了他。花映夜连人带被将连菡抱到怀里,拳抵鼻尖,呵呵轻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连菡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一下冲到了脸上,故作平静看着花映夜。
花映夜轻咳几声收住了笑意,“菡儿不是要去玄雪岛么?”
“嗯……”,这是哪跟哪?
连菡犹豫片刻又续道,“夜为何不愿告诉我。”
“菡儿的过去,只有菡儿自己能找回”,不愿放手,可只有足够的时间才能为你造一个过去。
“可我……”,有了一些不舍。
“我会等你”,千年的相遇,想要的不是这短暂的相候,待到尘埃落定,我要的是生生世世。
“我……”
不容犹豫,花映夜挥手之间为连菡套上了衣衫,牵着他走下楼船。身后是岁月更替,繁华化朽,风雨桥又恢复了它的沧桑斑驳。
分离是忧伤的,可分离不正是为了相逢吗?
再见面时,不会放手。
有些懊恼的扯了扯头发,连菡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你有完没完。”
“啊……”,君晔不停抚着胸口,撇撇嘴又吼了回去,“你这个臭小子,这么凶干什么。”
“岛主不在,来了如此多江湖人物,岛中奇怪,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该怎么办,你唠叨唠叨就有用了吗?”
“你不知道……我……那你吼我就有用啦……你吼我问题就能解决啦……”,君晔支吾了几句,又吼了回去。
连菡揉了揉越来越疼的头,无力摇摇头,不再与君晔多做口舌之争,干脆直接将他推出了房间。
当日君晔派人送给他的锦盒中除了龙佩,还有两张纸笺,一张上只写了两个字“君千”,另一张上写的是一个地址。很轻易地他就猜出了那个坏脾气少年的意思,在与花映夜分手之后他根据地址找到了君晔。
“我叫君晔,他叫君千。”
“你可知君千并不是所有的疑问都解答。”
只这两句话,连菡便答应了带上君晔同往玄雪岛。
到了玄雪岛,岛主耶岚不在,找不到君千,倒是意外地碰到了许多“故人”。冷书宇、冷戊辰、栀络、菁河、叶夕,甚至还有一些只闻过其名的人。似乎所有的人都为了寻找君千而来。耶岚不在,这些平日里叱咤江湖的人却都挺有耐性留在玄雪岛等候。
岛内人员对访客一视同仁地礼貌招待,却怎么也不透露一丝关于岛主和君千的去向,那个君晔,大概早被家里惯坏了,整日里耍着孩子脾气,闯祸不断,不是损坏了岛上物件,就是与岛上人员挑衅生事。连菡整日里光替他道歉、赔罪已经搞得焦头烂额,今日一早他又来发牢骚,他这才终于忍无可忍。
连菡撑着额头,只觉头痛难当。
笃笃敲门声响起,连菡下意识地回答:“你不要再闹了。”
“谁在闹?我是叶夕”,门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连菡自嘲地笑笑,打开了门,“叶夕怎么如此早。”
“刚才用朝饭不见你的人,我给你送些吃的来”,叶夕放下粥菜,又动手盛到碗中,“方才看到君晔气呼呼地跑到海边去了,他又惹你生气了么?”
“他还是个孩子。”
“我也希望菡儿永远做个孩子”,叶夕抚了抚连菡的头,言语中忧伤淡淡。
“孩子也有长大的一天。”
“我并非存心瞒你。”
“叶夕也知道我的过去么?”
“那一日他向所有的人宣布,你从小生长在天阴教。这不是在说一个故事,而是天阴教地位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在下命令,无人敢违”,许多事,他怀疑,只是无从插手。
“菁河好像就并非全然认同”,那个高傲教主昔日的种种,他记忆犹新。
“大祭司在教中地位一直特殊,但教主毕竟是教主。”
“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协议”,还记得当日在朝雨殿曾听闻过的两人谈话。
“协议?菡儿为何有此一问”,协议,为什么他没想到,如果真是协议,所有疑问不都迎刃而解。
“难道就连你也不知?”
“不知,不过听菡儿如此说来,许多疑问倒是解开了。”
“疑问?”好奇心被勾起。
“菡儿难道不知,花映夜已不是天阴教的大祭司了”,犹记当日菁河的怒火,一夕之间天阴教发生巨变。
“什么?已不是天阴教大祭司是什么意思”,为何花映夜不曾提起此事。
“其中缘由我不甚清楚,不过花映夜确实已经离开天阴教,此事江湖中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以为他会找你,菁河已经对花映夜下了格杀令”,菁河曾动用多少代教主不曾动用的暗使力量来对付眼前的人,那时他无法阻止,但在玄雪岛能看到他依然安全,确是欣慰高兴了一番。
“叶夕,你能帮我吗?我需要尽快找到君千”,沉思半晌,连菡抬头求助,冥冥之中,他已经开始担心。
凝视片刻,叶夕坚定点头。他也有想守护的人,守护的东西。尽早解开一切的谜团,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夜半,无人私语。
头疼难耐,无法入睡,连菡独自一人信步月色下。
夜晚的玄雪岛,静谧中透着舒适的温馨,仿佛母亲的怀抱。吹了一阵夜风,头似乎也不太疼了。将要转过一片假山,琴声飘来,洁雅清幽,直入心中,循声找去,终于在一处小亭中见到了弹奏之人。
玄衣、银发,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游移拨弄,他仿佛知道连菡的到来,并不回头,只淡淡一句:“你终于来了。”
连菡走到那人眼前,完全呆住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竟是丑陋到不堪入目”,他的口气中有掩不住的戏谑。
“不是,不是”,连菡赶紧摇头,“只是你……我……”
“你我本同根,自然是样貌无出一二”,他向来性情淡漠,但见到了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欣喜,分别了如此多年,我从未埋怨过当日父亲将你送走,而让我独自承受族类的劫难,但却无时无刻不希望能见到你,因为我们本是同根,只有我懂你,也只有你才会懂我。
“本是同根……”,震惊之时连菡完全无法消化他话中的意思。
“菡儿,过来,坐到我身边”,你所有的疑问,我都会为你解开,从此以后,再不分开。
连菡听话照做。
由宫音开始,清清淡淡的琴音正如那弹奏之人身上散发的气质一般飘荡在空气中。
“六道三界,众生轮回,柏奚一族,超脱三界之外。凡与柏奚定下了契约,所有的劫难均可转嫁到柏奚身上,主人受伤,柏奚流血,主人生病,柏奚受难,柏奚甚至可以代替主人失去性命,但若主人丧命,柏奚也不能独活,千百年来,柏奚一族因为众生的贪婪承受着残酷的命运,被掠夺、抢杀、驯养,流尽血和泪。二十年前,柏奚一族诞下一对孪生子,传说中这对孪生子有凌驾三界的力量,可以转嫁主人的一切病痛、天灾、诅咒,甚至是灵修过程中的反噬。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柏奚一族遭受了灭顶的灾难。”
说到此处,他似乎无法承受悲伤,不得不停了下来,琴音一滞,他听到了泪流下来的声音,他们血脉相通,他最是能感受连菡的忧伤,然而他仍是继续弹奏,继续那个凄伤的故事,有些事他们谁也不能忘,“柏奚一族的族长为了保护新生的儿子,忍痛将其中一个送了出去,因为此孪生柏奚必须同时与主人签定契约,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族长以为这样就能保全族人,却没想到此举反而激怒了贪婪的苍生,柏奚一族遭到灭族之灾,那时天地皆被血色染红,许多许多年之后,仍能听到凄绝的低吟,不过幸得他人相助,那一对双生子都存活了下来。”
连菡长久的沉默,这也许是连容月与花映夜都不知道的故事,眼前这人就是那孪生柏奚中的一子,可是命运蓦地向他砸下如此的过往,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如何面对,血的相连,他能感受到抚琴之人淡漠之下是如何的悲伤,却奇怪的没有一丝怨愤和仇恨,只是那悲伤却浓的有了实体,将他眼中泪水引流满面。
琴声停了下来,故事却还在继续,“看来父亲托付的那人将你保护的很好,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你。”
连菡没有阻止他拂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说道,“我中了血咒。”
“血咒?”他抓起连菡的手试探,平和的脸上慢慢有了微笑,“你身上的柏奚之气被封,难怪直到你靠近我三丈之内,我才能感觉到你。可是……”
微微沉吟,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终没说出口。
“是谁会如此做?”
他缓缓摇头,将连菡抱到怀里,“只要你平安就好,父亲和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平安安”,若能去这柏奚之血,我相信族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因为至少我能看着你平平淡淡平平安安活下去。
在他的怀里,连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这就是血的相连吗?二十年后相见,他竟觉得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日之前尚觉陌生的地方,如今却像朝夕相处的家园,他仿佛回到了那根本不存在的过去,他挽着他游戏,族人在阳光下劳作,父亲严厉又慈爱地叫喊着当心、当心。
他笑得幸福,他笑得平静。
微凉的夜风中弥漫的是二十年的思恋。
蓦地,伴着剧烈咳嗽,他溅了连菡满身的粘稠,连菡低头看去,一片惨淡之色。
“我已时日无多”,他依然微笑的平和,仿佛在述说他人的故事。
离别是为了相逢,那相逢呢,又是为了什么?
连菡挽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擦试嘴边的血污,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样的容颜,他仿佛看到的是自己正在经历着痛苦,只是可惜他却无法真正感受到那究竟有多痛,就如同他也无法感受二十年前的那场痛一般。
“能见到你,我已满足”,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愿望,无论如何,天并没有绝柏奚。
换过姿势,连菡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无需内力的试探,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出他身上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逝,二十年来,他究竟用什么换来了自己的平淡生活。
连菡仰头看着夜空,月色仍是那样皎洁、干净。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到死灰,口角的血污止不住地往外流,仍是笑得那么浅淡平和。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是一种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消失的无影踪的恐惧。
只是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就连吐到连菡脸上的气息也是愈渐虚弱下去,他缓缓抬了抬手,指向近处的一间屋子,立刻又虚弱地垂了下来。
连菡会意将他抱起来,惊觉他竟是瘦弱到只有孩童般的重量,鼻尖忍不住又是一阵酸涩。
连菡抱他走进屋子,将他安置到了床上,细细揭开衣衫为他清洁,再一次忍不住惊愕到停下了动作。
这就是他二十年的生活么?雪白的肌肤上布满大大小小各种伤痕,锁骨处更是有两个深洞,是的,那是深深的两个洞,那伤太深、太狠绝,以至于即使结瘀了仍是无法恢复以往的模样,而只能留下两个深深的洞。
惨绝人寰。
颤抖着抚上那些伤口,不敢看他的眼睛。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安宁竟是如此得来,原本该两人共同面对的命运,他却一个人承担了。
“没关系,已经不疼了”,他安慰他。
连菡摇摇头,继续做清洁。
即使不是伤在己身,他也知道那有多痛,伤口已经结疤,可是心呢,被那些残酷的过往伤了的心呢,光是看那些伤痕,他已经痛的无法呼吸,那么他呢。
为什么身为他们,要受老天如此的捉弄,柏奚,这究竟是何样残酷的命运。
柏奚……柏奚……
连菡猛地抬头:“我与你定契约。”
第一次的,连菡觉得他的笑不再平淡,而是明媚的,虽然仍是那么虚弱到脸色惨白,但那种笑却明媚到能照亮人心。
他强撑起身子,把头靠到连菡的肩上,“我已与他人定下契约。”
与他人定下契约?
是谁?
难道就是那人让他伤得如此。
一刹,连菡觉得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四肢僵硬,却又忍不住颤抖。
他抱住连菡,用仅有的温度温暖着他,“今生能再见到你,我已经满足,这身子与谁定下契约又有何妨。”
破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连菡想说的话。
一个淡衣的男子满面凄伤,一个衣衫褪到腰际的纤弱男子靠在那人肩上,尽管赢若不堪,却又好似是非用力的抱着那人。
锦衣的人踢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先是惊怒,看清两人容貌之后,眼中却又变得似喜似悲。
连菡在看清来人之后,也是同样的惊讶。
“逸”,双眼灵俊,轩眉轻展,仙姿凝月,柔软薄唇似乎仍带着熟悉的百花香。
“岚,你怎么样了?”来人并未回答连菡,只是冲到那肌肤上仍带有血渍的人面前,担心地问。
“我无妨,只是旧伤复发,君千,你看我找到了谁,他是菡儿,我找到了菡儿”,说话之人说不出的高兴,听话的却是一个惊,一个凄。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躺下休息”,从见他的第一眼,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可是为何我还是无法阻止,他仍是找到了你,难道一切真的都是注定。
连菡欲开口之话淹没在君千的注视中,看到他眼中的是哀求,虽然不知他求的是什么,但他是真的关心着床上那人吧。
“你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药,麻烦连菡公子也来帮忙”,不由分说,他带着他离开了屋子。
“对不起”,君千沉默了良久,仍然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为什么要骗我”,连菡问。
“我不希望他死”,说话间,君千痛苦地蹙起了眉。
“不希望他死”,眉梢轻挑,显然有些无法理解此两件事究竟有何联系。
“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一旦他见到你了,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见到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和他是同根,为什么他活不下去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看到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了吗?他受的苦远比那些多……远比那些多”,君千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梦魇,声音中有着些微的抽泣,“他之所以能熬下去……都是为了你……他想见你……他想见你……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镜子……原来……原来他从镜中想要看到的是你……是你……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你……”,君千激动不已,抓住连菡的双臂不停摇晃,“他要的只是你……我……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要的只是你……”
连菡无法思考,本能地拒绝君千话中所表达的意思,脑子里却不停地回荡君千心痛的那句,“他要的只是你!”
原来他从镜中想要看到的是你……
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你……
他要的只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你要找来?”君千猛地扼住连菡的脖子,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想要至他于死地。
“咳……咳……”,同样的一张脸,此刻苍白、痛苦,君千猛地又放开了手,痛苦地跪到地上,将头埋到了自己的怀中。
连菡剧烈的咳嗽才能平复胸中紊乱的气息,一直看着君千,心中思绪变换万千,血脉相连那人原来就是玄雪岛岛主耶岚,君千对耶岚,呵……
那人骗了他,他刚才确实是想要他死,可这又如何。他感激他,还好那些日子岚并不是完全孤独的。
“他对这个世间早已失去了信心……这个世间的一切他都不会相信……他只相信你……他只会相信你……他不相信我……他从来也不曾相信过我……他只要你……他只要你……”,君千的噫语断断续续传入连菡耳中,早已失却了方才的疯狂,有的只是浓浓的悲伤,“你为何要回来……他见到你便活不了了……他为你承担了一切……你却……要他的命……”
他为你承担了一切……
你却要他的命……
欲念往往是延续生命的最好丹药,心愿得了时,结束就成了解脱。
“逸……”,想要安慰。
“我不是逸……我叫君千……我是当今九王爷……我……却救不了他……”
当朝九王爷,权倾朝野。
连菡跌倒在地。
君千、君晔,难道……君晔……
龙逸,龙裔,他一早就向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只是他不懂而已。
他懂得的……又有多少……
连菡做了一下深呼吸,站起身子,捡起地上的药盒,抹去泪水,朝耶岚的屋子走去。
耶岚的过去,他来不及参与,那么他的未来,就由他来守护。
明月已被乌云遮去,连菡仍记得当初在颍水江畔,曾对君千说过,“我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
也许那时候,更痛苦的是君千吧。
血,血色,连菡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已经被血色染遍,他从来不知道,血的颜色竟能那么刺目,他也从来不知道,一个那么瘦弱的人竟能有如此多的血。
再次来到耶岚房前,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血,惨烈的血色。
连菡惊叫,冲过去,用衣服,用手,用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拼命地擦去那些血迹。可是无论他怎么擦,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来,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他不停的尖叫,不停的流泪,不停的颤抖……
连菡跌倒在地,是被赶来的君千推倒的。
由左眉开始到右脸角,耶岚的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刀口,血肉翻飞,决绝毅然。连菡曾听闻过,若是自己划下的伤痕,必定前深后浅,收刀之时因为太过疼痛,已经无法下手。然而耶岚脸上的伤痕由起始到末端却是越来越深,以至于伤及颈部血脉,才会有如此多的血涌出。
“你为何……为何……”,男儿泪终于滑下了君千的眼眶。
“菡儿……菡儿……”,虚弱的声音中略带欣慰。
几乎是用爬的才能到达耶岚的身边,耶岚的手中仍握着短刀,连菡分不清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才将它从他手中拿了下来,他握得如此紧,下刀之时该是如何的痛,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菡儿……不会……不会再……有人……知道……你也是……也是……”
终于还是哭出了声,痛痛快快哭出了声,二十年前,二十年后,二十年的泪水是心头一把刀,伤在耶岚的脸,砍在连菡的心。
初冬的第一场雪,尤其晶亮洁白,传说那是由天界司雪的雪神亲手布下。
君晔寻到海边时,连菡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发上积雪片片。
君晔粗鲁将裘袍扔到连菡身上,坐到了旁边。
“你不冷吗?”原本打算决不先开口的,可终究年少不耐寒。
没有回答。
原本被扔出去的裘袍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君晔蹙起年轻的眉,恶声恶气道,“我不需要。”
连菡怔怔看着君晔,忽然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君晔的头。
怒目的少年,愣了,许久许久没有动作。
海水一波波冲向岸边,带来远处的寒冷。一年,四季,冷暖更替,还好,日落之后总会有日出,寒冬之后便是春暖。
“你不舒服吗?”这是君晔对连菡奇怪举动的唯一解释。
“放着天下不管,不会担心吗?”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君晔却又是惊又是羞,“是君千?”
得不到回答,满腔怒火激愤,君晔握紧拳头嗽地站起身子,连菡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地上,“他是你的九皇叔。”
倔强的执拗,“不是。”
“他是辅政王。”
“这天下本是他的”,少年的眼圈发红。
凌宇皇朝,荣华皇后,容貌倾城,贤淑有德,与先皇恩爱有佳。只可惜红颜薄命,荣华皇后诞下皇子后香消玉殒。先皇悲伤过度,思妻成疾,不日便追随而去。临终托孤于九王弟君千。
尚在襁褓中,他便立于至尊高位,连被人当作孩童抱起的机会都无。站在高台上,看着被车裂的尸体,就连死后也要被烙下印记,不得收殓,他对自己说,一切是为了天下。只是走下高台之时,双腿仍是忍不住会颤抖。
他第一个交的朋友,相国之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然而九皇叔却将他打上了烙印,逐出京城。扶着殿门的手,用力到生疼,身后玉杯中,有那人亲手放入的断肠。
他曾问过九皇叔,为什么要当皇帝。
九皇叔说,皇帝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天下由你掌控。
九皇叔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一扇不长开的门的。
那时他想问九皇叔,这天下是不是也有他想要的那个人?
只是,他知道,问不得。
连菡定定地看着君晔,伸出手将裘袍系到了他身上。
“谢谢”,君晔掀起帽子,整个脸埋到阴影下,掩去了所有的表情,“九皇叔的王府,有一处常年不曾开门的院子,那里对王府上下是禁地”,君晔停顿了片刻,抓起身边的积雪放到掌中,一点点搓成了结实的雪球,看着它们在他手中融化,然后又抓起一捧放到手中,重复刚才的动作,“我以为对我应该是个例外”,君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等手中的冰球融化,就用劲抛了出去,砸入海水中,激起一朵朵水花,“那一天我才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将我交给九叔。”
连菡抓过君晔的手,见冻得通红,责怪地瞥了他一眼,不停揉搓呵气。
君晔表情古怪地看着连菡,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他。”
“喔?他是怎么样的?”
“他身子很弱,大部分时间不是卧病在床,就是成天喝药,虽然他总是笑得那么平淡温柔,但我知道,这世间能真正被他看到眼里的不多,就连对九皇叔也是如此。”
“那我呢”,连菡问得坦然,只像是在听故事。
“你”,君晔猛地抽出自己的手,鄙夷地看着连菡,“自负、任性、蠢笨,不,应该说是驽钝,还很凶,一点都不像他……”
连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珠子乱转,忽地狡黠一笑,偷偷抓了一捧雪,“你还少说了一样,那就是我这个人还很小心眼”,话音才落,一大堆冰冷钻进了君晔的领子中。
君晔立刻惊得跳脚,不停拨弄颈中的雪水,见连菡早已跑到安全距离,还挑衅地朝他笑,顿时怒气上头,涨得一张脸通红,胡乱抓了一把雪,朝连菡扔过去,一边还嚷嚷,“你这个臭小子,让我抓住就死定了。”
一时,两人打打闹闹,搅得雪花乱飞,冰冷四溅,间或传来连菡的笑声和君晔的怒吼,真真可惜了这第一场雪的美景。
两人直闹到天色渐晚才罢休,胡闹的结果就是无论愿意不愿意,两人都躺到了床上。
一开始君晔吵着决不承认自己生了病,结果被君千一个瞪眼吓得乖乖端起了药碗,临了还不忘用眼神朝那罪魁祸首所在的屋子飞过去一把小刀。
而连菡的境遇自然是比他好多了,只是看着纤弱的耶岚忙碌不堪,少不得心中有了一份歉疚。
耶岚脸上的伤好的出奇地快,只是伤好了,疤也就留下了。覆面的轻纱,盖不住那一刀留下的痕迹,只是隔了一层,看得朦胧,确有些不真实。
好多次,醒来看到耶岚趴在床边睡着了,连菡都在想,会不会一个伸手,揭开了面纱,下面其实是完好无损。只是,每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想,终究没能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