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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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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予与你共度的四分之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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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吉若第一次发觉自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是在中学三年级的毕业式之后。毕业生们穿着与自己共度三年的制服,握着校长授予的系上丝带的证书,聚在冰帝学园的广场上合影。因为多数都将升学冰帝高等部的原因,本该是各奔西东的离别气氛却欢闹得像是盛大的学园祭。
三月末的风还不够柔软,硬生生地将第一批绽放的八重樱吹落。日吉若同凤长太郎一起向男子网球部的后辈们交代了相关事项,以及重复“全国制霸”的目标后,便早早宣布了解散。他记得那一日天蓝得宛如吞进了一整片汪洋,不知的同邻人被压力划分开,他孑然步行在海底。咕咚咚的水流涌动,把日轮轻柔温暖的耳语同日吉若分隔开,只剩金白的光线不时在他眸中颤动。
“大风就要来了呀!”
少年回过头,不受任何阻挡的嗓音指引他见到的是一位皮肤苍白且显得透明的女子。她背向他半侧着身,长至脚踝的灰发遮挡住大半边脸颊,只露出一点鼻尖。当时那人具体是怎么样组织的一句话,日吉若记不太清楚,但在和F组的同学一起回到教室时,那阵径直穿透身体的潮湿气流的真切感,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什么时候?”日吉若问了一句,走在他身旁的同学喉咙里发出了疑惑的音节,似乎刚巧能接的上他们正说起的话题。
苍白的女子大约察觉到他是在向自己发问,被长发铺盖的双肩颤了一下,但并未转过身。二者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本就叫人辨不清真伪,她缥缈虚幻的声音碎在阳光里化作闪烁的尘埃。那就夜里九时好了,她回答道。
“喂,日吉你在听吗?升学派对你来不来?”
被叫唤姓氏的日吉若唐突地跨越梦与真实的界线,面对同班同学疑惑的视线,他眨了下眼,开口向人确认时间是否是晚上九点没有错。话未毕女生们便掩唇失笑,并纠正他是傍晚六点。
那晚派对结束,日吉若回到家中正值夜晚九点,冷风毫无征兆地肆虐起来。日吉邸和室庭院里修剪成型的树木张牙舞爪,黑影形同鬼魅,与昼时沉稳伫立的姿态大相径庭,叫他有些生畏。大风捎来了大雨,他印象里,这倒春寒流持续了整整一周。
自那时起,日吉若的生活中便多了一类群体作伴。比起怪谈中的描述,他亲眼所见的这个世界更为广袤。除去太过有名的鬼怪,他常见到的都是些兽面与灵体,还有生存了千百年,端坐在枝头的花妖。他尽量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观察并记录他们,高中三年时间,大小不一的绘本已然积攒了数册。
关于这件事,他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和将来想要成为一名怪谈作家的理想一并藏在怀中。如同他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的不辞而别,原因无人知晓。离开东京的行囊里也只装着那些亲手记录的图册。日吉若将落脚的目的地选在了岛根出云的一个偏僻小镇。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非生命体的影响,那里的四季交替显得极为不分明,若没有放在桌前的日历与时钟,他大概无法准确地计算时辰。
这数年间,日吉若没有选择进入大学深造,而是以自由作家的身份居住在这个小镇,偶尔也作为灵媒接受一些驱除鬼怪的委托。对于东京,他只因为参加迹部景吾难能抽出时间举办的男子网球部聚会回去过一次。而那次留给他最深的感受,是东京持续不断的飞速发展,仿佛要将他记忆中所有熟识的一切统统抛往历史的记载之中。
与人类社会以外的事物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也就难以重新融入原本的归属。这一点,步入二十代的日吉若比谁都更清楚。
他侧首耸肩夹着透明的雨伞,以自觉十分狼狈的姿态将濡湿的信封封面揩拭了一番后,便把那百页手稿投入邮筒。看似黎明的黄昏之时,日吉若提着两日份的食材踏上归途。出云弹丸般的雨水狂躁地从雨云中分离,涌进他脚下水洼里不断翻覆起灰色波涛的镜像世界。
这般景象比起那年倒春寒的夜色多了海与光,只缺树影摇曳。日吉若忽然有些后悔那时没有继续追问那个未见正脸的女子,脑海中无数的疑惑卷入漩涡,最终却过滤出了一句可又还能说些什么的自问,他甚至连她是否还在原地都无法肯定。
“嚯,这场骤雨落得还真大——”
密集的水柱编织成了厚重的幕布,这声轻佻感叹却清晰有力不带任何潮湿气息,自如地穿梭在缝隙间,唐突叩响了日吉若的耳膜。青年闻声一顿,目光追随向声源,而视线中只有一片融揉天与海的青灰雨雾。他眯起眼仔细探望,这才看见不远处被水反复冲刷而难以辨认的樱色。
日吉若稍许靠近了些,在相距两米处止步。背对他坐在石堤栏杆上的是个孩童,大约有十岁,正一心一意凝望着早已模糊了的画面。水珠不断滚落下纸伞,浸湿了她被洗褪色的杏色小纹的衣袖,乌黑扎眼的辫子看似沾了水的毛笔,笨重地坠着。而那人却丝毫未留意一般,悠然晃动双腿,几乎要掉进海中的木屐令日吉若看得胆战心惊。
“你在做什——”字句脱口才叫日吉若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受困于这雨水牢笼中。他颦起眉宇深吸一口气,左脚向她挪动一步却没再前进,“这样很危险你不知道吗?”
他放大音量,带着些不情不愿的鼻音对一般情况下难以消逝的妖怪补完话语。暴雨顷刻吞没了音节,只留下轻微震感在他喉结中。这是日吉若自中学毕业以来,第二次与非生命体的直接交流。他挫败地长叹了一声,手中食材的重量随即攀上肩头。
视线里女孩摆甩的足倏地停下动作,良久才回过头。映入日吉若深金利目的是一对圆润的青竹色瞳眸,水汽削弱不了它们即将喷涌而出的惊喜:“……你,看得见我?”
出云最不稀缺灵媒,日吉若听闻后觉得很是诧异。他不知如何回应亦不知该不该回应,尴尬地只得在女孩黑发间的三支六棱柱形发簪上来回游移目光。见人不作答女孩便仓促跳下栏杆,匆忙之时被和服下摆牵绊的踉跄,让日吉若本能地抬手倾身。而她却自主找回平稳,踏着水洼跑向同自己搭话的青年。
塑料袋的拉扯声胜不过滂沱大雨,默默在日吉若手中来回摇摆几许又回归平静。两米之距骤减至数十公分,女孩没察觉是自己把雨水溅到了他裤腿而引来青年不满地蹙眉俯视,抬起小脸细致描绘起男子的相貌。
“你看得见我对吧?所以才和我搭话!”她又明知故问了一遍。
日吉若眼里她浅色的发饰被笼罩在和纸伞灰樱色的投影中,再被黑发一衬,朴素的设计竟意外显眼。他移开目光,万般无奈地应了句姑且看得见。然而连雨声都还未来得及覆盖这句回答,女孩就已踮起脚尖,用空着的手拍上比起衣摆稍显整齐的前襟。她清亮嗓音闪烁的虹光在雨雾中甚是晃眼。
“桃!我的名字是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