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逃脱》千代的爸爸

3、第三章

　　第三章

　　但凡是个凡人，都得被这样一幕反转吓疯。

　　许安阳愣住了，这黑乎乎的墙，破烂的双层铁架床，安在屋子正中间的马桶洗漱台，还有这个显然不是什么雨人的肖同学都把他吓坏了。

　　肖沥对这一幕倒很熟悉，他又不是第一次见，他知道任是怎样的人，经历了这一切，没有不疯的，所以他提前侧了个身，让出条道，避免自己被撞倒。

　　等了不到一秒，洞窟一般的走道被许安阳的尖叫声灌满，他果然鬼嚎着往外跑了。肖沥没多瞧他一眼，他直杠杠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果不其然，许安阳咚咚咚往外跑的脚步还没响几声就消失了，然后他的叫声似乎拐了个弯儿，飘向了另一个方向。走廊安静了，肖沥躺到了他的床上，他枕着胳膊看着上铺的床板，不经意间，他瞟了那个被他扔在屋中间的行李箱一眼——箱子是玻钢的，中看不中用，一摔锁就弹开了，他看到了很多篮球主题的T血衫，浅色的深色的都有，然后好像还有一本……

　　哐！他的铁门被砸开了，肖沥赶紧收回了视线，所以屈杰闯进来的时候，他还盯着上床板。

　　“我说，肖沥，不去瞧瞧热闹啊？”

　　“不去。”肖沥打了个打哈欠，翻过背去。

　　“是，是，录像前就过过水，又不打又不电是没啥好看的……欸，我说，”屈杰凑了过来，“我们打个赌，你说陈助教这次用几天就能录成录像？我赌三天！这人壮归壮，但一看就不耐干，三天时间足足够让他跪了。说起来我最佩服的还是曹茜这傻娘们，她熬了有两周吧？果然是个神经病！有病！欸，欸，说起来，你说这新人是什么病？欸，欸，欸！肖沥你理理我，这儿就只有你有点趣，你不理我我可就憋死了。”

　　录像？

　　录像是录给你父母报平安的，在这盘光碟里，你又会穿上纯棉的英制校服出现在光鲜的教学楼里，你会和同学一同读书，和大家一同在操场锻炼，你会笑得和学校宣传画上的一样灿烂。陈助教可以保证，只要是他治过了你，你的眼神里，你的笑容里绝看不出有假，任谁看都看不出有假。

　　屈杰比肖沥来得更早，肖沥不知道他当时经历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在水刑室内呆了五天，他被反绑在门板上，一次又一次的浸没到冰冷的池水里，有时候快，有时候慢，脸朝上，一张嘴就呛。你很快就会丧失求生的欲望，在一遍一遍的洗刷下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地方究竟还是不是正常世界。

　　其实他们要的不是屈服，要的就是突破你的下限，要你知道你已经彻底和那个熟悉的世界断了联系。要你在这冰冷的水里，好好的，彻底的“清醒”、“清醒”，不要再报什么幻想。

　　肖沥是这样想的，所以根本不会去应屈杰的赌约，他只是撇了一眼屋里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别碰。”

　　屈杰却并不停手，他在翻捡箱子里的衣服，他拿着许安阳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似乎甚是满意，然后他又一弯腰：“哟！这是？”

　　“哎哟！”

　　屈杰惨叫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缩手就被夹住了，肖沥踩箱子的劲很大，把箱盖都踩裂了一个缝。

　　“别碰活人的东西，这是规矩。”

　　“松……松开，你松脚！我不拿了！你今天饭干多了？劲儿恁么大！”

　　肖沥才松开脚，屈杰就嗖的一下弹了起来，他一边甩手，一边指着肖沥的鼻子嚷：“你怎么这么狠，你看，血印都干出来了！你说你狠不狠？嗯？”

　　骂了两句，见肖沥不理他，屈杰又贱不嘚瑟的笑了，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不碰就不碰，你发什么火啊，一会儿吃饭我叫你啊之类的话溜了出去。

　　屋内清净下来后，肖沥听到了楼上发出的水声，这水声很混杂。肖沥冷笑了一下，重新踢开箱盖，拿起了那本……是本画册，迟疑了片刻，并没打开，他一把把它塞到了衣服下面，然后把箱子踢到了对面双层床的床下。

　　最后，许安阳并没有录成录像，一是因为他的父母说不需要，二是因为水刑室出了事故。

　　那天半夜陈助教离开的时候，悬吊门板的锁链突然断了一条，这直接导致靠头的那一侧全部掉进了水里。那时房间里根本没有人，在水里他无法呼救，他只记得自己努力挣扎了大概三分钟就晕了过去。

　　他想，完了，我死了。

　　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许安阳没想过他能再醒来，所以当光刺疼他双眼的时候，他感到有些意外，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躺在一间破败的房间里，身下是一张木床，身上盖着一床旧军用棉被。

　　“我……我在哪儿？”许安阳稍微一动就感到头疼欲裂。

　　“你别动，医生说你的肺感染了。”

　　一双特别温柔的小手好像正在帮他擦脸，他侧了侧头，看到了一个长得好像年画娃娃般的小姑娘，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很潦草，脸也不干净，但她的大眼睛很亮，透着干净的光。

　　小姑娘放下毛巾，捧起了一碗粥：“我叫小糖片儿，哥哥，你喝不喝得下粥？医生说你喝了粥才能吃药。”

　　小……糖片儿？许安阳努力回忆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陈助教让我来照顾你，这是我的宿舍，他们都去上课了，就只有我。”小糖片儿搅和这手上的稀粥，一边搅和，一边吹。

　　“陈助教？”

　　这个名字许安阳记得，那天他冲出宿舍往外才跑了几步，就被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一把拦腰抱住，他记得那双紧紧箍着自己的胳膊，那胳膊没有皮肤，只有一层坑坑巴巴的肉膜。虽然他很壮，但完全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他很快被拖进了一个砌有水池的房间，开始了他噩梦般的经历。

　　在他被捆绑的时候，他看到这个人胸前的名牌写着：陈助教。

　　“他从不说话，你也不要和他说话。”小糖片儿小心的把他扶了起来靠在墙上，“平常我们谁犯了错，惩戒就是由陈助教来做的。”

　　小姑娘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小学生，但很会照顾人，她舀了一勺粥，吹了好几遍才喂到许安阳的嘴边。这是许安阳来到这所学校后吃的第一口食物。当温暖的食物划过他的喉咙时，他感动得差点哭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你叫小糖片，我来的那天你爸妈来看你了，所以你不在。”

　　“？”小糖片显然愣了一下。

　　“班长青亓说的。”许安阳赶紧补充了一句。

　　“哦……他们骗你的，”小糖片叹了一口气，“这里不允许探望，更何况我也没有爸爸。”

　　说这话的时候小糖片谨慎的看了一眼门口。

　　此时，许安阳当然知道这不是一所正常的寄宿制学校，他曾听说过一些类似机构的传闻，但这里的不正常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小糖片的话让他更加惊慌起来。

　　“我来得早，我六岁就来了，”小糖片声音压得很低，“六年了，我妈妈都没来看过我……在这里你要小心，千万不要说错一句话，只要说错了话，肯定会有人去告密，来，你吃药吧。”小糖片把一颗胶囊塞到他手里，然后又端起了碗。

　　惊恐让许安阳暂时忘记了饥饿，他推开了小糖片递给他的碗：“要怎么才能离开这……”

　　他还没说完，小糖片就捂住了她的嘴！

　　“别说!别说！”小姑娘的脸色吓得惨白，“在这里这是最不能说的，千万不能说。”

　　许安阳还有很多疑问，他正准备接着问时，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在走廊响起，小糖片赶紧把碗塞给他：“他们下课了，我得走了，这是我和李卫祁的寝室，一会儿他们看你醒了就会送你回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在最里头，再见。”

　　“等等！”许安阳一把拉住她，“那个班长，那个班长青亓，我还能不能信？”

　　小糖片摇摇头：“还有肖沥，你的室友是肖沥，千万别惹他，他很凶！还有，别对别人说起自己的事，就算他们逼你说，你都不要说！”

　　小糖片跑走了，留下床上的许安阳独自发呆，他觉得疑团太多，让他的脑子乱的就像眼前的这碗粥。一年前，因为他的事，父母和他吵架，甚至险些离婚，有段时间他爸还带他去了好几个精神病医院，就在他们闹到决裂边缘时，他的父母突然消停了，说决定安排他转学，换个城市，换个环境。他想不通转学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他想不通父母怎么会送他到这样一所学校上学！

　　在他发呆的空隙，刺耳的铃声停了，走廊渐渐喧嚣起来。许安阳不知自己会面临什么，他紧张地想要坐直，但身体的拉扯牵扯到了他的肺，他感觉到自己的肺大概是真的在发炎，他想起了手里的药，他想活下去！

　　他赶紧把药塞进嘴里，然后就着一口粥强吞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喝第二口，来那天见到的那个大块头胖子第一个冲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许安阳手上的碗。

　　“给我！！”胖子粗暴的朝他吼。

　　许安阳正准备躲，胖子猛地扑了过来，抓住了碗沿。粥很满，很烫，许安阳只好撒手，然后他看着这个胖子像个疯子一样捧着滚烫的碗大口喝起粥来。

　　这时，刚才出去的小糖片回来了，她手上推着坐轮椅的李卫祁，她朝愣在那里的许安阳使了个眼色，许安阳打了个激灵，明白了过来，他赶紧绕过胖子，飞快的跑出了这个房间。他记得小糖片跟他说过，他的房间在巷道最里面，他没想别的，只想尽快跑过去。

　　还好，门没有装锁，他跑进去，反手关上门，蜷缩着腿，躲到了一张双层床的下铺。

　　此刻，走廊上的各种怪叫和哭声响成一片，就好像在发生什么混战。

　　过了一会儿，喊叫停止了，世界突然安静，然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谁？

　　肖沥。

　　别忘了，这不是单人间，他还有一个室友，这会儿，他的室友推开铁门，进来了。

　　如果没人告诉你他很凶，你大概会赞叹他的脸长得很美，虽然这个词很少被用在男性身上，但肖沥和这个词很般配。他长得并不阴柔，说他美，大概是因为他有着仿若被雕刻家打磨过的精致五官及少年特有的完美的身体。这种美透露着一种大理石的气质，质地细腻却又冰冷坚硬。

　　这里都是怪人，又累又病的许安阳现在不想招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赶紧埋下头来，生怕自己又激怒了谁。

　　还好，大理石似乎也不想理他，他进屋后就径直躺到了自己的床上。

　　许安阳正准备松口气，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开门的人是那天那个自称是屈尊的杰出人才的屈杰，他开门开得小心翼翼，一进门就先对肖沥谄媚的笑了好一会儿，不过肖沥没理他。

　　许安阳不知道这个屈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提前警惕了起来。

　　见肖沥根本没有理会的意思，屈杰这才转向许安阳：“你叫许安阳吧？刚才胖子是不是抢你粥了？他有暴食症，别和他一般见识，喏，我给你抢回半碗，”屈杰把半碗粥递给许安阳，“还有你的鞋，你的鞋落在他们屋了。”

　　许安阳半信半疑的接过碗，粥果然只剩下一半，这半碗像浆糊一样的东西唤起了他的饥饿感，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再顾不得太多，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刚才我帮你看了课表，晚上你和我们一起上课，你大概不用回水刑室了。”叫屈杰的人还在继续说，“别急，晚上还有饭呢，晚上的是干饭，在这儿没事儿也不是净挨打，记着叫干啥就干啥，别犯错，别跑就行。”

　　这个屈杰皮肤很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了两条缝。喝下了半碗粥的许安阳感觉自己的神志渐渐清楚了起来，他以前听过一些所谓治疗网瘾的学校，他觉得在这类环境里，人际关系怕是不那么可信。

　　“谢谢你。”

　　许安阳告诫自己尽量少说。

　　“不谢，不谢！”屈杰说话很有亲和力，他冲许安阳摆摆手，“进来了还能咋地，彼此帮扶求个活路呗，哪天病治好了，学校放我们回克就成，你说是不是？你别和胖子一般见识，他那是有病，别说是你这碗稀饭了，不拦着他他连草都想捋一把嚼。他一年前来的，那时候他两百多斤，路都快走不动啦，现在都算好点了。”

　　“嗯嗯。”许安阳假装应和着。

　　“我说你……”屈杰又眯起眼睛笑起来，“你……”

　　屈杰正准备接着唠，一直一言不发的肖沥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俩，看得许安阳内心发憷。屈杰不怕不说，竟然还一脸惊喜的样子，他赶紧把许安阳撂到一旁，转身靠到了肖沥的床柱上，期待肖沥对他发话。

　　肖沥指了指门，对他说：

　　“出去。”

　　“诶！”屈杰哈了一腰，赶紧跑了。

　　“……”

　　许安阳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不知该不该说话，肖沥根本就没看他，旁若无人的躺了回去。

　　“睡觉！”不知过了多久，闭着眼睛的肖沥突然吼了一声。

　　缩在床上的许安阳愣了一下才知道肖沥是在说自己，他赶紧躺了下来，还好，在他躺下后，这个看起来最怪的怪人没有再说话了。许安阳松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在经历了两天一夜的各种惊吓，虐待和饥饿的折磨后，他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稍微松懈了下来。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被彻底隔绝了，他也清楚这不是一个靠跑就能够离开的地方，他也开始尝试接受自己被各种怪人包围的现状。他明白自己现在需要尽快冷静下来，他开始梳理这两天一夜来遇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他开始尝试分辨他们的真假和好坏……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昨天晚上铁链断了……最后是谁救了他？

　　他努力回忆昏厥前的片段，他在水里，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只是模糊的看到了他伸进水里的手……那是双有皮肤的手……

　　不是陈助教……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