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entu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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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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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成为一名骑士呢？”
先王去世那天的前夜，老者将现任骑士团首席叫到自己的床榻边，竭力睁着双眼向他提问。他已年迈，头发花白，额头上布满沟壑，饱受胸肺和心脏疾病的困扰，说起话来早已不如年轻时那般洪亮。红发青年与国王的距离很近，但这声音从那一头传到这一头，出口时的气力便已有几分削弱，最后传进赤司的耳朵里竟宛如叹息。
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问题，而青年却沉默起来。很多人梦想成为他们渴望成为的那种人，但少有人能就其缘由说出个所以然来。
赤司征十郎的出身并非秘密。然而在他被命运选中，担起“救国贤者”这一名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过去就已经不再重要。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来自何地，似乎只有“女神的祝福与拯救人理”这样的未见之事才是可捉摸的实体。
但国王的提问让青年想起了以前的事。
凛冬之战爆发前的国家是一场盛世，现在出生的小孩子们必定难以想象。赤司敢如此断言，因为就连他自己，有关于那段时日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仿若一场美好的大梦。但他清楚那不是。
其实也不过短短八年之前。国王尚还声如洪钟，每逢节日都会在王宫的露台上发表演说。下面的广场上挤挤攘攘地站满了人，外围一圈则是骑士团的队伍，他们负责维持秩序，确保没有人敢借这样大型集会的时机闹事。
赤司也位列其中。他当时不过是个刚刚加入的新人，没有多少崭露头角的机会，又不乐于肆意发展人脉，能获得这一机会完全凭借优秀的考核成绩。他虽出身古老的贵族家庭，但那时候这些历史悠久的东西统统都不吃香了，贩卖织物和运送货物起家的手工业者与商人手握财富，苍老的贵族只有抱着头衔和爵位求得些精神上的宽慰。
到这一代，曾经人丁兴旺的家族已经只有他一枝独苗。赤司无意继承这只剩个空壳的家业，也无意从政、抑或是从商。关于未来要以何种方式去守护这个国家，从具有这个概念开始时，少年的赤司就思考了很久，最后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选择举起剑和盾牌，报名加入了骑士团。
“听上去还挺曲折的。”于一次护卫任务中相识的友人青峰如此评价道。他们在某天训练结束的时候十分随意地提起过这个问题：关于为何会选择加入骑士团。
青峰的理由倒是不难理解。他出生在一片有些混乱的街区，刀剑、匕首和盾甲构成童年的玩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每日的打架斗殴中屡战屡胜。青峰天赋过人，又爱极了挥动兵器时那般热血的感觉，会加入这个队伍再正常不过。
“你这人挺奇怪的。你知道吗，赤司？”
“什么意思？”
“就这么看着你的时候，我觉得谁也不会认为你是个骑士。”青峰指向他挂在腰上的短剑，“但是如果你这样出现在人前，披着甲胄挂着剑，又没人感到奇怪。”
赤司明白他的意思。
几乎同样的话绿间也对他说过。那是在凛冬之战开始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的五月初，赤司和其他同期的伙伴一起正式成为骑士团的一员，仅仅过了半年安稳的日子。天气一转凉，一整个秋天的时间里，城市和小型据点遭到袭击的消息不断传入王都。在数百年前那一传说中的大战至今，这片大陆几乎从未燃起过如此令人生畏的硝烟，持续的和平与繁华麻木了宫廷与骑士团的感官，以至于竟无人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
防卫的松懈很快付出了应得的代价。到了初冬，一系列的侵扰终于演变为大范围的战争。敌人从四面八方进攻而来，西南两方的大区相继失守。曾经船舶来往的繁忙港口、出产香料和大理石的富庶城市，一夜之间失去生命。家园沦陷的百姓只得纷纷向北逃亡，全国上下哀鸿遍野。
持续了百年的繁荣盛世一碰即碎。
消息传进王宫和贵族的宅邸，吓坏了宴会上举杯寒暄的主人们。他们看向窗外静悄悄的夜晚，听见风吹枯枝的声音都不免颤抖。季风从南边来，从灾难深重的地方来，穿过凄清的荒原、越过连绵的山脉吹向北方。它带来依文诺区和埃斯泰特区的呼喊，进入耳畔的这些声音里，仿佛能看见未来的王都。
上层紧急召开会议，骑士团连夜启程赶往沦陷区作战。塔楼上响起集合的钟声，赤司从睡梦中惊醒，火把汇成的光线在黑夜里摇曳，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敲打在地上，就好像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里。骑士团的成员大多年轻，何曾经历过这种紧急的备战时刻，营地里一时间充满了嘈杂的低语，不安、恐慌、且紧张。
他们在短时间内丧失了大片土地，国家与人民都在措手不及的战争中陷入混乱，王宫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沦陷地带的继续扩张。然而下达命令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单靠嘴唇一张一合间吐出来的言语，终究无力左右战局。整个骑士团被分为三队，其中两队分别去往西边与南边，从埃斯泰特与依文诺的边境反击，最后一队则要向东远征，横穿无人的荒原，守卫东海岸的要塞。
“真是疯狂的计划。”不安定分子如青峰都做出了如此的评价，这是一种对过程充满期待，却对结局充满悲观的心态。少年人在年纪很小时便开始憧憬真正的战场与真正的厮杀，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不免感到热血沸腾，即便这或许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惨烈战役。
黄濑在一旁附和，手中没有停下擦拭武器的动作。金发少年的眉目俊秀得叫人一眼难忘，这样的人似乎更该出现在皇家大剧院的舞台上，而非骑士团的营地里。
不得不说，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小团体。绿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环顾起四周：青峰和黄濑仍在整理装备；稍远的地方是盘腿而坐的紫原，用放在身前的盾牌当桌吃起食物，似乎毫无紧张感；还有隐于阴影之后的少年，身材略显瘦小，却是最出色的刺客，虽然有着一头还算显眼的蓝发，但少有人能轻易察觉他的存在。
瞧瞧聚集在这里、聚集在赤司身边的都是些什么奇怪的人。绿间在心里嗤笑一声，视线转向正中，被围绕起来的赤发少年所在的地方。但他有些诧异地见赤司起身。
“赤司？你去哪儿？”
“去见团长，我要说服他更改计划。”
绿间皱起眉，但在黑暗之中，谁也没有发觉。
那是绿间第二次对赤司这个人产生了一种“佩服”的情绪，第一次是在那位赤发少年一眼看中黑子特殊的才能，并毫不犹豫地加以发掘的时候。以绿间为首的许多人，都对发生在曾经的骑士团吊车尾身上的变化大为震惊。或许也就是那个时候，赤司征十郎此人的远见、眼力和卓越的领导力，这些源自贵族血脉的悠久美德与严苛良好的教育所给予他的宝贵遗产，开始为人所知。
“冬季作战本就多有不利，以骑士团现在的人手，不可能支持三方的长线作战。”在当时的骑士团团长面前，赤司极有条理地叙述并解析了形势。
他指向案上的地图，在杜埃区的位置点了三下。
“在战局尚不清晰的当下，无法确定战斗会持续多久，我们必须确保粮草产区不被攻陷。”
兵分三路将迎来的是全线溃败，赤司说，只有放弃另外两处的城市，弃车保帅才有一线生机。
团长在长久的沉默后，于叹息中点头应允。身边有人皱眉，提醒他要遵守王宫里下达的命令，但被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
“若是国王在之后怪罪下来，责任由我承担。”骑士团团长说完，一手搭上剑柄，另一手攥紧了垂挂在披风上的徽章。
“你叫赤司……是吧。”
“是的，长官。”
“你很优秀。”
骑士团团长向他微笑，给予了一个简洁却真诚的赞美。
“既然问题由你提出，便也由你担任起守卫杜埃区的指挥一职吧。”
“那您……？”赤发少年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我带领一小队人马前去西南撤离居民，为你们争取时间。”
团长！这时候又有人高声打断，团长怎能亲自深入沦陷区去，这太危险了！
话音一落，见赤司也面露赞同，骑士团团长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三下。后者神色微动，面部的轮廓分明还带着稚嫩的线条。总要有人做嘛，他出言宽慰。
“你还年轻，未来还很长。”青年最后将手放在赤司的肩上不动了，指尖收紧箍住少年的肩胛骨。
“你还年轻，你还年轻呢。”他重复一遍，然后又重复第三遍，“让我去吧。”
赤司离开的时候，手中握着骑士团团长交给他的徽章。无论资质与阅历都并不足以服众的少年奉命整顿人马，准备开往粮食产量几乎占全国二分之一的杜埃大区。他站在队伍前列高举手臂，向所有人展示掌心里的骑士徽章。那代表的是骑士团团长作为他的长官所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务必守住粮草区，运输线路也要确保畅通。”
“是。”
“至于依文诺和埃斯泰特，还有其它被攻占的地方，虽然我们这次不得不放弃，但将来、将来总有一天要收复所有的失地。”
“……是。”
听出少年回答里些微的犹豫，团长却并未在意。
——那么，最后一道命令。青年让赤司伸手，然后在他张开的掌心里拍下一枚骑士徽章，最后合拢他的五指。
“倘若我回不来，你便是骑士团的最高指挥者了。”
赤司低头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手掌。他握得很用力，坚硬的徽章棱角硌在掌心，甚至能感觉到表面雕刻的纹路。但它没有金属物件该有的冰冷，反倒充满温度。
“——是。”他用收紧的拳触碰胸口。
“好极了。”青年向他微笑，随即退开两步，也照着赤司的样子将手掌置于左胸。心脏在掌心之下跳动，叙说而出的节奏无畏且虔诚。
“愿女神保佑你们。”团长做出祝祷的手势，“光荣属于骑士团，光荣属于祖国。”
愿我们武运昌隆。
全部由精英组成的队伍在赤司的带领下往东方行进，朝向日出的地方，地平线的另一端能看见传说中圣女寓居的山巅。这段路途遥远且遍布艰险，人迹罕至的荒漠横亘在队伍前方。他们在太阳尚未抵达中天的时候闯入进去，多亏冬季厚厚的云层削弱了灼热的光线，才令骑士们敢于在正午时分行军。
这是相当漫长的一个白天。黄昏的时刻终于到来，但云霞弥漫的远方仍是满目荒凉的颜色。赤司很快意识到，要在今天之内走出荒漠是不可能的事，疲惫的队伍必须得到休整，他们的补给品有限，要避免夜间行动所带来的不必要消耗。
以黑子为首的几人前去探路归来，他们发现了水源，于是赤司当即决定在那附近安营扎寨。
“夜间轮流值守的顺序安排好了。”绿间走到赤司身边坐下，解开背上的箭袋，和手中的弓一起放到地上。他向赤司做出报告的时候语气平静，习惯性地用裹着绷带的手指去推眼镜。
赤司应答了一声。在两人面前，快要燃尽的火堆发出微弱的光芒，木材噼里啪啦地作响。少年一边的侧脸被那光线照耀，五官的轮廓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可见。火光时隐时现，在赤司的发尾、鼻梁、颧骨和下颌边缘处镀上柔和的金色。
“辛苦你了，绿间。”
“你也是。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我有一种预感。”
绿间伸手拿起箭袋和长弓的动作一滞：“什么预感？”
“……”
“好吧……好的还是坏的？”
“……不太好。”
赤司给出的答案不太乐观，但说话的时候竟是微微地笑了，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
“大战前夕就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可不好。”绿间很小幅度地摇头，起身将箭袋背到身后，迟疑一下还是将手伸向腰间悬挂的布包，从里面挑出一枚很小的鹅卵石。他用指肚摩挲了一下石头光滑的表面，向赤司递了过去。
“椭圆形的小石子，你今天的幸运物。”
赤司有些诧异地接过。他偏头，借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光瞥向同伴的腰带，没有被披风遮挡住的那一边，用细绳悬挂着一个与绿间本人的风格毫不相搭的粉红色花边手帕。
“这是我的幸运物。”照旧推起眼镜的少年并未表现出分毫的尴尬。
“多谢了，绿间。”
话音刚落，最后一小簇火焰终于完全熄灭，归还给天地夜晚本来的颜色。少年周身上的光芒消散无踪，短发鲜艳的赤色也无法穿破这黑暗。但绿间看见他在笑了，这一次是毫无嘲弄这等怯懦情绪的。
他的身形湮于黑暗，但灵魂正散布光芒，照亮一切。
“椭圆形的小石子”被赤司珍重地放在了衣兜里，保佑他和骑士团的所有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安稳的前半夜，但到了后半夜，幸运物的加护便失效了。
无需负责守夜的骑士高声叫醒所有人，纷至沓来的响动便叫赤司从浅眠中苏醒。他来到营帐之外，看到值守的部下举着火把惊慌跑来。彼时天空一角已经泛起浅浅的白色，日出之前，微光先行洒落。远方的地平线上卷起滚滚烟尘，高大而丑陋的异兽汹涌而来。那是这片大陆上从未有人见过的物种，但人类已在过去的几个月间见识了它们的凶悍和残忍。
大地满目疮痍，死亡的城池白骨森森，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母亲河。
“——勇敢的骑士们！”
少年翻身上马，胸前别着的那枚徽章隔着披风，炽热的温度印在皮肤上。
“举起你们的武器，回想起你们立誓时的言语。现在，你们看——身后有必须守护的人，前方有渴望拯救的人。”
他的剑锋指向天空，银光闪动。远方升起腾腾的浓雾，直到朝阳初升，晨光冲破云层，孕育了这黎明的山峰才终于显现。那山比任何一只异兽都要更加高大。
战斗持续了一整个早晨。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最后一只怪物才吼叫着倒下，庞大的身躯横在荒原中央，颜色奇异的血液漫过杂草与枯枝，空气中弥漫起让人反胃的腐烂味道。
青峰砍断了异种的一只手臂，提着尚在滴血的钢刀，俯身去拔出刺穿它身体的长枪、还有深深插入它肩膀的箭簇。它们分别属于黄濑和绿间，正是所有这些兵器一同带走了怪物的性命。
赤司策马赶来，也在这最后的战利品旁站定。他看见死去的异兽、还有死去的人类，鲜血在干燥的严寒中开始结冻，呼啸而过的南风吹拂走浓重的腥味，天地间仿若又恢复宁静。
在枕藉的尸首之中，尚还站立的人数寥寥。
青峰、黄濑、绿间、紫原、黑子……赤司单凭十指便能数出幸存者的数目，当然，最后还有他自己。
“接下来要怎么做？”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接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牵着马的赤发少年身上。
赤司紧握缰绳，一时间没有出声。有一种剧烈的悲恸在那个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他抬眸看向云端，太阳在山巅的正上方燃烧，但它们距离他此时此刻所处的地方太远、太遥不可及。
“要继续向东走吗？”绿间问道。他翻找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包，却没有找到一卷新的绷带能够用来缠绕手指。
“要去。”赤司深吸一口气，将剑收回腰间。他这一次回答得斩钉截铁，让本已做好准备接受撤退指令的其他人禁不住诧异。
“只有我们几个吗……？”
“这不正是能够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吗。”黄濑下意识的质疑被站在旁边的青峰打断。
“……抱歉，已经是这样的状况了，还要求你们继续战斗。”
“不必道歉。”突兀出现在视野里的黑子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甚至没有看着赤司的方向，手中忙于整理绑在大腿上的短刀。
“这是发过誓的，就一定会做到。‘我会帮助我的兄弟骑士，真诚对待我的朋友。’——是这么说过的。”
“那个啊、前面应该还有一句的。”这一次是紫原打着哈欠挤出眼泪。他没有说下去的话，绿间帮他补全了。
“‘我会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会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是这样吧。”
六名骑士一起伸出手来，紧握在拳中的武器聚拢起来。
“光荣属于骑士团，光荣属于祖国。”
一天之后，濒临失守的杜埃边境终于等来了从王都而来的援军，统共六名骑士。
同一天的时候，传来了南方与西方战败的消息，包括骑士团团长在内的小队全部身死。
依文诺、埃斯泰特、奥多诺、普利玛维拉……随着冬季的终结，大规模的袭击渐渐平息，惨烈的凛冬之战似乎就此告一段落。他们失去了众多的土地和众多的人民，赤司所领导的那一场荒漠战役以及后来的杜埃防守，竟成了唯一的一次胜利。
……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赤司。”
团长的就任仪式前夕，绿间叫住了正要起身的少年。
“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不适合当骑士。”他看着少年分明的轮廓，一如那个夜晚般笼罩在光芒里。
“但是你说不定……比所有人都更适合。”
友人伸向他的掌心里放着一根褐色的羽毛。
“这是你今天的幸运物。”——全部都一如那个夜晚。
接下来的事，也请你继续带领我们走向胜利，像誓言里宣告的一般、像那个荒漠中的黎明一般，守护我们共同深爱的祖国、土地、人民、与荣耀。
少年向前方走去。
“我立誓——”
“我立誓抗击一切错误，守护所爱直至生命尽头。”
青年对行将就木的国王如此答道。
*
“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斑点；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Fin.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entu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