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掌飞的欢喜与哀愁》尘夜

35、第三十四章 青山如是

　　七月廿七晚上，天上一轮明月，万家格外热闹，里里外外家仆宾客，蜂拥不绝。衣掌飞被白先生叫去试穿明天“荣吉门”创派大典要穿的新衣服，萧扬跟着去看了衣掌飞“人要衣装”的样子，笑得眼泪乱飞。
　　衣服很合身，穿在衣掌飞身上看起来也很威风，只要他不笑不动不说话，英挺伟岸的样子，说是王侯将相也有人相信，可是人不可能不动不说话，衣掌飞左右转转，把手举起来又放下，随后叹了口气，无奈地嘀咕：“真是的，穿了这身衣服，打架都不自在了。”
　　一旁“绮罗轩”的老裁缝听得白眼直翻，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要背过去。上好的镜花绫做得衣服，又找了十个顶好的绣工花了半个月往那上面绣满了花草瑞纹，末了人家要穿了这身杰作去打架，老裁缝气得转过身去直抹眼泪。
　　萧扬也换了身新衣服，自从被白先生收光了盘缠，当完了从家里带出来的“朴素”衣裳，他一直都是穿衣掌飞分配的粗布衣服过日子，衣服虽然旧点破点，但是穿在他身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这次有万善禄掏腰包相助，萧扬自然充分发挥小白脸本色，挑了件顶华丽的。月白色的衣衫上头用银丝线密密麻麻地绣着流云隐纹，袖口、襟口、下摆则叠着镂空的轧花花纹，还用硕大的明珠镶了一条腰带，围在腰间，光华璀璨。打扮停当后，往月下一站，就跟天人一样，看得周围的人眼睛都直了。老裁缝忍不住又抹眼泪，不过这次显然心境不同。
　　“值，真值了！”说着说着，眼泪又哗啦啦淌下来。
　　跟着又套明日的典礼流程折腾到半夜，萧扬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已过子时。衣掌飞因为被万青山绊住，说还有事请教，所以还留在前院没有回来。万府里影影绰绰的灯火闪亮，在黑夜中潜伏着诸多家丁、官兵，表面的太平不足以掩盖真正的紧张，“隐封门”一日不除，万家的戒备就不可能松懈。
　　萧扬想起来今天白日里偶然见过万青芙一面，那女子穿一身岱青色的衣裳，朴素得很，面上因为用帕子挡着，也看不清眉目，但是瞧那身形，却颇有点以月为神，以花为颜，冰清玉洁，莲步生香的味道。青芙青芙，果然是一朵惹人心醉，高洁雅致的名花，也难怪那位贾公子但见了美人一面，便再难下心头。萧扬这么想着，不由得想起来另一个女人，同样是女子，差距却如云泥之别。
　　萧扬用手去扶额头，一想起这个女人就头疼。
　　正要推门进屋，却眼尖发现门上挂着一串小小莲子，数了数刚好五颗，萧扬不由得脸上露出笑来。他取下那串莲子，便往万家后院东北角的“莲生池”而去，路上遇到些家丁，因为“莲生池”离万青芙住的地方远，所以越接近越少守备，到最后，几乎一个人都看不着了。
　　萧扬到的时候大约已过子时半，头顶明月已不在中天，月光下“莲生池”氤氲银白水汽，一池莲花在水汽中婷婷袅袅，静舒慢展，看来仿入仙境。萧扬往左右看了两眼，正待出声，却听底下“哗啦啦”一阵池水响，跟着从“莲生池”中骤然拔起了一条颀长身形，来人在空中翻了一翻，方才稳稳落到萧扬跟前，单膝着地。
　　“属下见过主子。”声音是浑厚的醇，一坛好佳酿。
　　萧扬却皱起眉头看来人：“连五，你为什么在水里。”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粗犷的脸孔。高高的眉骨下嵌着一双坚毅的淡绿色眼睛，鼻梁挺拔，嘴唇线条分明，是张英俊的脸孔，但是现在，他的嘴巴边上粘着一片枯叶，脸上也东一块西一块地糊着塘泥，多少削弱了美感杀伤力，其实，看起来还有点滑稽。
　　“呃……回主子的话，属下在这里等您。”
　　“嗯。”
　　“属下从戌时三刻开始等。”
　　“嗯。”
　　“现在是子时三刻了。”
　　“所以？”
　　“这几日连着赶路来找主子，属下有一点点疲累……”
　　“也就是说，你在等我的时候睡着了，所以摔到了水里。”
　　“主子果然天资聪颖，威武不凡。”连五“锵”地竖起了大拇指。
　　萧扬拿手揉太阳穴：“连大呢？刚到万家庄的时候，应该是他跟着我吧。”想起那一日进万家庄时接到的那枚莲子，旨在通知他亲随到来，可放心身家安全，但眼下却换了一个人来跟。
　　“大哥接到飞鸽传书，有急事召回，所以换属下来保护主子。”
　　“急事？”萧扬竖起眉来，不知道家中出了何事，居然要急招连大回程。
　　“其实是……是……”
　　“是什么？”
　　“是韩家小姐失踪了。”
　　萧扬的脑袋里跟劈过一道雷似的，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那个女人怎么会失踪，什么时候失踪？”
　　“这么说起来也就是十天之前的事情，大哥找到主子你的下落，回报了老太太那边，兴许给韩小姐听见了，所以……当然，属下只是猜测，做不得数的。”
　　萧扬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那个让人头疼的女人该不是跑出来找自己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怎么样都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正途。十天，十天的话，现在应该也还在太原那一带，不必着急，不必急。这么想着，脸色才慢慢舒缓下来。
　　“主子……”
　　“怎么？”
　　连五粘着枯叶和塘泥的滑稽的脸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却是异常凝重：“主子，这个万家有古怪。”
　　“哦？怎么说？”就算萧扬心里也觉得万家有古怪，但以他客人的身份，处处受掣，要找到证据难上加难。
　　“七月十五中元节，万家遭贼，属下见过那个贼人。”
　　“哦？”
　　“说是说是个毛贼，轻功却相当了得，对万家似乎也很熟悉。属下跟着他发现在万家老爷的房间里有个密道，通往万家庄底下。属下跟着那贼人下密道走了一程，结果在万家庄底下发现了一整座地牢，那牢似乎已经使用很久了，虽则大部分是空的，但有一些里面堆着白骨。属下见到他走进了一间石室，属下不便跟进去，便在暗中等着，属下听他在里面说话。‘老六，你这次太大意。’那叫老六的好像受了刑，回话有气无力，说‘麻烦转告小姐，老六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要小姐一句话，老六万死不辞。’那人又说‘这倒不必，小姐叫我嘱咐你，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想想怎么说。你乡下的婆娘小姐叫人接了来府里，你不必担心。’那叫老六的仿佛吃了一惊，喉咙里倒灌了气，猛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一阵才说道‘谢小姐开恩，老六知道怎么做了。’才说完，却听‘啊’的一声，是那老六叫了一声，跟着便没了声音。再接着，那穿着夜行衣的黑衣人便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忽而朗声道‘何方宵小？’属下以为自己给人发现了，正要出去，却先有一人，从傍边暗处跳出来，那个人个头不高，穿一身黑衣，蒙面布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很是灵活。他跳出来，便与那先头的毛贼打起来，属下看他轻功了得，步法鬼祟，竞颇有点韩师父的味道。”
　　萧扬的眉头不经意皱了一下，这话里说的人莫不是酆七？
　　“后来呢？”
　　“两个人打着打着，忽然地道一阵猛颤，两人同时愣了愣，都知道是地道门开了，跟着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两个便躲起来。进来的原来是万家的那位书生大少爷，说起来真是了不得，白天见的时候是温文尔雅，晚上换了一袭衣裳，却看着感觉歹毒冷冽，这个人端得深，明明发现了不对劲，却不作声，打那两人跟前过，正眼都不瞧一眼，忽而却又杀个回马枪，回身就是一掌。先头那个毛贼叫他打得吐出一口鲜血，再不敢多想，转身便逃，后头那个黑衣人一看情况不妙，便也仗着轻功了得，往外奔出去，那万少爷便一个人追他两个，赶了出去。我因为躲得巧妙，所以没叫他们发现，又缩了一阵子，才敢走出来。进那先头的石室一瞧，叫老六的那个居然给砍了一刀，是奄奄一息了。主子，你猜那个老六是谁？”
　　“谁？”
　　“就是先头叫衣盟主抓了，本该送到杭州府衙去的那个家丁。”
　　萧扬的眼皮跳了一跳。
　　“正想着，却听外头传来脚步声，似乎是那万大少爷赶回来了，属下只能匆匆退出来，又不能与他狭路相逢，只好躲到一旁的空牢里去，拿馊了的茅草盖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阵子，果然见那万大少爷转进来，身旁还跟着个人，属下因伏在草里，所以没能见着对方长相，但听万少爷管他叫“师父”。两人上那石室里瞧了一瞧，过了好久才出来，跟着走了。属下想那万大少深不可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果然那万大少过不多久又蹩回来，跟着又走，又回来，如是几次，方才放了心，关门走远了。属下一直等了很久，终于敢放心出来，再想进那石室瞧瞧，却发现那石室给锁了起来，要想脱身，却也不敢再从顶上万老爷房间走，正着急自己要死在这地牢里，却发现刚才躲藏那间牢里地下有风吹上来，找了一阵，果然发现那茅草下面有个窟窿，用砖盖着了，掩藏得极好，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的囚徒挖的逃生密道，总之属下从那里下去，走了好一阵子，方才看到出口，出来一瞧，却是在一座林子里，周围乃是片废墟。出来一问，才知道已经到了凤凰山脚，那片废墟乃是万家太祖年间走水烧毁的‘若水山庄’旧址”。
　　话说到这里，萧扬的眼神忽而凛了一凛，连五会心，一个翻身，便跃下了莲池，跟着活水道，不知游到何方去了。
　　“萧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萧扬转身前面上先已堆了假笑：“万大少爷，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