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信仰》六个句号

1、信仰

　　正是日照当头，蜿蜒的驼队在沙丘中时隐时现，微风送来阵阵驼铃声。李然驱马跟随在驼队一侧，大漠炎热的气温让他身上的铠甲发烫，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划过他坚毅的下巴，滴落在他胸前的盔甲上，呲地一声又被高温蒸发。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带队执行任务，便是护送这支驼队顺利抵达长安。

　　虽是酷热难耐，但是天策府的男儿却万分不敢掉以轻心，如狼群般警戒地扫视着周围。平静的湖水下往往是暗流激荡，何况是这万里黄沙。

　　灼热的风裹着沙粒扑面而来，李然突然屏息凝神，他耳力胜过常人，敏锐的像一匹狼。

　　“李三，你带两个人去左前发方查探，速去速回！”

　　李然吩咐完，策马举枪示意前进的队伍原地休息。一般来说，有天策府的旗帜在，沙漠中的马匪是万万不敢叨扰他们的，但是，就怕遇到一些眼瞎的。

　　一盏茶的功夫，李三便策马而返。

　　“李队，前面有一小队马匪抢掠商人，约莫十来个。”

　　李然思考了片刻，便策马带了两个人前去。“其他人原地休息待命！”

　　后来，在陆小小的回忆中，这一天、这一刻都刻进了她的骨血中难以忘却。她原本是随父母去长安卖玉石香料换去中原丝绸的，听阿娘说，中原的丝绸做嫁衣可好看啦。但是，在那一天，阿娘跟所有人一样永远地深埋在了那滚烫的黄沙之下。当凶悍的马匪挥舞着弯刀带着绝望向她挥来之时，她却在刺目的阳光中看到了她的英雄策马执枪而来，踏碎了她的噩梦……

　　之后李然将她一同带回到了长安。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阴差阳错，她最终入了明教，成了明教弟子，跟随着明教教主陆危楼在中原宣传教义。

　　“李队，外面有个小女孩儿找你。”刚训练完的李三赤着上身吭哧吭哧过来传信。
　　李然皱了皱眉，他孤家寡人，没亲没戚的哪会有什么小女孩儿认识他？

　　“哎，李队，不会是在外面留的情，人家这是上门来认祖归宗的吧？”李三跟在李然屁股后头，一张嘴吧啦吧啦的，像只聒噪的八哥。
　　“你这会儿这么精神不如再去校场跑五十圈？”李然回头淡淡地看了李三一眼。
　　李三顿时后退三丈，90°弯腰恭送李然，“您老慢走~”

　　李然刚走出大门，就看见门边的台阶上背对着他坐着一团小东西，粉红色的兜帽罩在脑袋上，浅棕色的头发梳成了漂亮的马尾，在后脑勺上一晃一晃的，看样子对方似乎在摇着小脑袋哼着儿歌。
　　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粉红色的兜帽高兴地跳了起来，马尾在脑后划了一个弧线，转过身一步作两步就跳到了他的身上挂着。
　　“大将军！”脆生生的童音让李然脚下一个趔趄，他想起来这小东西是谁了。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叫他大将军，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他只是个小小的什长而已。

　　李然熟练地托着小东西的屁股，无奈道：“我都说了多少次，我不是大将军，你切莫在外乱叫，让人听了笑话。”
　　“不对！”陆小小生气地鼓着肉脸，辩解道：“你是我的大将军！”
　　“……”额，不太能理解孩子思维的李然当然不明白陆小小的意思，只觉着小东西气呼呼的小肉脸看起来手感不错，不禁用手戳了戳，妥协道：“那只能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平时你要叫我李哥哥。”
　　陆小小歪了歪头，似乎是思考了下，才道：“好。”
　　“这是你的新衣服吗？”李然上下打量了一圈，这才发现小东西这身衣服是明教入门套，整个人看起来粉嘟嘟的，称得她一张婴儿肥的脸更是粉雕玉琢。
　　“对！”
　　“真漂亮！”李然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句。
　　陆小小靠在李然的胸口上弯起了眼睛。穿上新衣服的第一时间，她就过来找他了，她觉得衣服很好看，也想让他也看看。
　　李然抱着她四处逛，听见前方有个老人在吆喝着冰糖葫芦，想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甜的时候，便问她道：“想吃糖葫芦吗？”
　　“想。”陆小小趴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像只餍足的小奶猫。

　　打那以后，陆小小只要一有空就往天策府跑，有时是她刚背完了整本大光明录，有时是新学会了一个技能，也有时是被师父责骂了……
　　久而久之，连天策府烧饭的老大爷也知道了李然在外头收养了一个女儿。也就只有李三看出了，这哪是养了一个女儿，根本就是养了一个小媳妇儿嘛！当然，这句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给李然听的。

　　白驹过隙，十年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明教在中原的根基已稳，已然成为了中原一股强大的新势力，而与旧势力的冲撞在所难免。
　　此时已入秋，今日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正是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候。陆小小撑着油纸伞踱步在去往天策府的路上，鞋跟轻轻扣在青石板上，穿过雨帘，回荡在街道上。
　　如今教主已有在中原立威之意，以后怕是会招来朝廷的忌惮，到时候，天策府又怎会不举枪相向？

　　她还未走近门前，只听得守门的小哥欣喜地朝里头奔去。
　　“李校尉！你闺女来了！”
　　“……”她执伞立于门前，静静地等着，如同往年那样。他们已有半年之久没见，不知道，他可有想念她。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李然的身影便出现了，后头还跟了一大票人。人未近，声先至。
　　“都跟着干嘛，我见我家小小，你们凑啥热闹！都给我回去练枪去！”李然一边走一边赶人，这帮逼崽子刚训练完就累趴在地上，一听说小小来了，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得，推着他就往外走。
　　“哎，李校尉，什么叫凑热闹？我也是来见小小的，保不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滚犊子，谁跟你一家人？”
　　“就是就是，就你这样还想当校尉的女婿？要选也是选我。”
　　“……”李然回头冷冷地扫了一眼刚说话那人，打量了下对方黑成炭的一张脸，不留情面道：“你也配不上。”

　　到了门口，刚刚还在咋咋呼呼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除了李然，其他人没有命令是不能跨出大门口的，只能扒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两人撑了一把伞离开。
　　李三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妄想当李校尉准女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同情地摇了摇头。
　　“真是天真……”

　　李然撑着伞和陆小小并肩走着，也不知这道路的尽头是哪里。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她，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几乎到了腿弯，是很漂亮的浅棕色，发顶以金饰盘着，泛着一丝冷光，黑面红里的头巾垂于耳侧，偶尔拂过他的手背，有种酥麻的错觉。浓密且长的睫毛微微盖住了她琥珀一般的眼睛，让他无法读取她的情绪。
　　“今日天气凉，你不该穿这么少出门。”
　　“无妨。”陆小小低头看着已经湿透的地面，不知该如何开口。

　　长安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虽是下雨天，却依旧是人来人往，刚刚来时还未觉得人多，此刻，却拥挤的让她无法呼吸。
　　“大将军，我还能向你讨一串糖葫芦吗？”良久，她才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氤氲着些许水汽，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
　　大将军？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这么叫他了。他捏着伞柄的手直接微白，定定地回望着那一双眼睛，道：“好。”

　　城楼上，陆小小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木棒子有点无语，她明明只想要一串的，结果这人直接把人的糖葫芦全买下来了。想起刚刚老板那一脸见了大财主的眼神，她就想笑。
　　“你以前不是说，糖葫芦吃多了会烂牙吗？你给我买了这么多，我牙岂不是都要坏了……”
　　李然尴尬地磕了两声，道：“一天一根不会坏。”
　　陆小小看着他别扭的脸色，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天一根牙是不会坏，可是糖葫芦会坏呀。”
　　“……”

　　“我也许会出趟远门……”陆小小出神地看着远处繁华的长安街道，今日的她本就是来辞行的。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陆小小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才听到他的声音响起。
　　“何时回来？”李然问，或者他应该问，还回来吗？但是他不敢问。
　　陆小小抬起手轻轻抚上冰凉的城墙，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归期……”
　　“……保重。”
　　“好。”

　　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七月廿七，丐帮与唐门联盟在长安城外的枫华谷和明教展开决战，由于联军的计划已被明教事先知晓，在明教的埋伏与机关之下，联军遭到重创。唐门元气大伤，门主唐傲天失去双腿；丐帮高手死伤大半，帮主下落不明，郭岩接任帮主之位。明教一举击败丐帮、唐门两大门派，声势大震，威名直逼少林。

　　李然听着手底下的将士们谈论枫华谷之战，没由地心里一阵烦躁，大手一挥，加练了两个时辰，惹得下属们嗷嗷叫。
　　李三抱着手在一旁啧啧道：“明教此番真真是好不威风，要我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李然只抬头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但也没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最好是那陆危楼能见好就收，否则，这盛极必衰啊……”李三说着晃了晃脑袋，颇有点惋惜的味道，“我可不想日后提枪去面对那些恶心人的明教弟子。”
　　“你说完了？”李然撸了两把袖子，“说完了我们切磋两把。”
　　“校尉大人这你可就不道德了。”李三往后退了两步，神色紧张，“我这好心好意帮你打听你家小小的消息，你居然想恩将仇报？”
　　“反正我也可以揍到你说为止，我不亏。”李然提枪上了马，笑意满满。
　　“……”李三被这个笑容吓得一个激灵，心中暗骂此人是魔鬼。

　　陆小小在枫华谷之战中受了内伤，右手也不幸骨折，不宜长途奔波，只能同一部分受伤的明教弟子原地休养生息，待到她右手能提笔时候，已经是两月有余了。却也只能歪歪扭扭的写上四个字——安好，勿念。
　　李然自从她离开后烦躁了好几个月的心情在收到这封信后，终于平静了。看着还站在自己窗台上威风凛凛的鹰，转身去厨房切了两片羊肉喂给它，这才提笔回信。
　　他这几天想了很多，李三的提醒他心中也是晓得，以陆危楼以往的行事风格，见好就收是不大可能，若小小继续待在明教，那么终有一天，他们会兵刃相向。他也想过劝小小离开明教，但这么多年，他是看着她如何一步一步成为明教弟子的，那里有她的信仰，有她的兄弟姐妹，割舍谈何容易？若是换了他，他能割舍得了天策府么？

　　既然心中各有信仰，便只求能殊途同归。各自珍重。

　　一声鹰唳响彻苍穹，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后，振翅而去。

　　明教过快的扩张终于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公元737年，唐玄宗颁布了“破立令” ，宣布除了名单上所列教宗之外全部归于邪教之类，限期解散，明教自然首当其冲。
　　公元739年夏，明教策划在长安举办一场大的暴动，来炫耀自己的力量，迫使玄宗放弃“破立令”，宣布明教为合法组织。
　　同年七月二十三日，天策府得知明教会在长安的光明寺召开秘密会议，教内所有重要人士都会参加，于是天策府全员出动，“光明寺事件”爆发。

　　多年后，陆小小回想起那天，记忆中只有那片被血染成的晴空，那是李然的血。
　　那日，天策府全军出动围攻光明寺，加之有少林武僧助战，明教被逼到了绝境。她戴着面纱，随着一众师姐和护法拼死抵抗天策军，为教主的撤离拖延时间。

　　他就那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手中的银枪淌着鲜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自左脸穿过他高挺的鼻梁结束在右边的眉骨上。

　　“若今日我们都能活着离开，你便离了明教，嫁我可好？”他问。

　　“好。”她答。

　　……

　　此次光明寺事件，双方势力差距极为明显，战斗结束得很快，明教自护法以下全部殉教，仅有教主陆危楼一人得以幸免。红极一时，几乎要统治整个武林的明教，轰然倒塌……

　　她本该是死于那场战事中的，明教弟子一个接一个倒下，李然挥舞着长枪和她周旋，她知他不会杀他，给了她种种机会能重伤他逃跑。但是她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不惜代价也要护得教主撤离！哪怕是生命！
　　“抱歉。”一阵微风拂过，陆小小消失在风里。在场上缠斗的其他明教弟子也同时消失了。

　　李然一愣神，立刻看向陆危楼，果然，那些消失的明教弟子一瞬间出现在了杨将军背后，打算配合合力一击拖住杨将军。
　　“这丫头……完了……”李三在他背后喃喃道。任谁都看得出这只是垂死挣扎而已，明教今日败局已定，这些明教弟子都将以身殉教。

　　李然握紧了长枪，一双眼血红，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身体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当那柄熟悉的银色长枪穿过肋骨之时，陆小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对面的李然双眼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极了一匹发了狂的狼。
　　他手腕一发力，长枪倏地一挑，陆小小感觉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飞过李然的头顶，不知要落向何处。

　　“这样，也好。”
　　你之于天策，我之于明教，都已尽忠尽义。

　　与此同时，两把弯刀从李然的后心插入，震碎了满是划痕的胸甲。
　　“你竟然真的狠心杀了她！”
　　李然认得她的声音，她是小小最崇拜的师姐，小小还是一坨小东西的时候，总是在他面前提起这位师姐，说说朝一日也要成为像她师姐这样厉害的人。
　　“抱歉，我……”
　　他话还未说完，一支长枪突然飞来贯穿了她的咽喉，她睁着愤怒的双眼直挺挺地倒下了。
　　“李哥！”李三红着眼眶匆忙赶来，刚刚那支长枪便是他掷的。

　　心脏已被弯刀完全贯穿，鲜红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整个胸膛，李然恍惚中想起了那年夏天，六岁的陆小小侧着头枕在他的心口，听着他有点紊乱的心跳声，睡得很安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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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后来，陆小小的“尸体”被李三偷偷运走了，她当时虽受重伤，却不致命，只是晕死过去。也唯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她在当时的情况下保命。而李然因在光明寺事件中，杀敌有功，死后被追封为将军。
　　跪坐在墓碑前的少女，身着一袭丝绸缎面的嫁衣，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碑上的名字，眼神温柔。“我的将军啊……”

　　李三看着端坐的少女，问：“你准备去哪儿？”
　　“就在这儿，守着他。”
　　“不回你的明教了？”李三嗤笑。
　　“若明教还需要我。”
　　李三转身离开，“两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