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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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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天气燠热难耐。
一位十五六岁的小书生身着一件天青色素纱道袍,脚穿一双玄色浅面靴头鞋,从远处匆匆而来。俄顷,乌云密布,奔雷滚滚,瓢泼大雨顷刻便至。小书生撑开手中的油纸伞,躲在一颗苍翠蓊郁的古木下避雨。
树下朽叶被雨水敲得如同振翅欲飞的蝶,一团小小的碧莹莹的光自朽叶中升腾旋转,慢慢的聚集成一只小小的绿色的虫,它努力而笨拙的扇着荏弱的翅膀,想要凌空飞翔。
阴云复合,雨又滂沱。
小书生看着这柔弱的小生命,心生怜惜,便将伞全部倾向这小虫,肩膀处的衣服湿了也未在意。渐渐的雨小了,小书生紧了紧身上的褡裢,将雨伞支在地上,抬步走进了泥泞中。
他留下的伞底,那绿莹莹的小虫看起来更加青碧可爱了。
宋家有子,命不久矣
永宁二年,江城县令幼子宋季明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家中请了无数名医皆以无计可施而告终。县丞大人的告示都贴到了城门外,赏金也从五百金整整翻了一倍,可名医仍旧如同名山般只可仰止,不可偶遇。
几天后,一个身着碧色衣衫的妙龄女子揭了榜文。
江城令携长子宋伯平等在县衙门口,伸长了脖子望穿秋水。一看衙役身后闪出一个十五六岁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江城令这心就灰了半截。
宋伯平上前,谦谦拱手道:“敢问姑娘高姓?医术师从何处?”
“我叫萤,医术嘛,无师自通。”
江城令面色不悦,口气生硬:“稚子莫胡闹,我那幼子命在旦夕,岂容你儿戏?”
萤也不高兴:“我不骗你。我能救他。”
宋伯平看她信誓旦旦,心想当今身怀绝技者多是离经叛道之人,反正目下也没有合适的医官,让这小姑娘试一试未尝不可。
萤随宋家父子进了官衙内室,见那幼子宋季明形容枯槁,渐渐露出油尽灯枯的末世景象来,便拿手搭了搭脉,是个强弩之末的象,萤不禁一阵着急,若误了时辰一切可就全完了。
她遣散了房中众人,独留下性子平和行止端方的大哥宋伯平,萤笑嘻嘻的说:“宋相公,麻烦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宋伯平只觉耳边传来风声呼啸,他的身子在天旋地转中已是本末倒置上下不分。萤让他迈了三步,第一步迈过阳间,第二步跨过人世,第三步走过鬼畜,再睁眼他发觉自己站在一条清浊难辨的河水边,两岸野草伶仃,借远处昏黄灯笼里透出来的光他看清桥边的字:三途河。
宋伯平心下一惊,他看着萤难以置信道:“这……这是……阴间?”
萤轻轻笑了笑:“没错。咱们快去找你弟弟,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们往前奔了一阵子,果然不远处两个鬼差正押着那宋季明往阴司里走。萤快跑了几步赶上他们:“等一等,两位差大哥,你们抓错人了。”
“胡说八道!”一个鬼差凶神恶煞似的瞪她一眼:“我们有阎君亲自签的押解文书,你一个小小的食腐草而生的虫儿知道个屁?!”
宋伯平早知这姑娘来历不凡,没成想竟是只妖。
“差大哥,我在昆仑山崇吾仙人那儿看过生死簿子,这宋季明还有四十年阳寿呢,不信咱们就去阎君那儿核对一下,你们肯定搞错了。”
两个鬼差一听“崇吾仙人”的名号先蔫了半截,那昆仑山之主上可通天下可入地,掌管着三界众生一切魂灵的名箓,从他那儿来的消息又怎会错?
两只小鬼正进退两难,从地府衙门里匆匆而来的一个拔舌鬼解除了他们的疑惑:“阎君说了,人抓……抓错了,宋季明阳寿未尽,该……该死的是宋……宋伯平。”
众人皆惊,萤轻笑着把宋伯平往前推了一下:“人我带来了,不必客气。”
事变突然,宋伯平讶异而惊恐,鬼差拿苎麻绳捆住他,一边一个架着胳膊便往地狱里拖,身后传来他气恼的控诉声:“小生与姑娘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为何?”
“呆子,”萤摇头笑了笑:“阴司的人请你去当官,我这是在帮你啊。”
昆仑山巅,往事如烟
崇吾仙人近来被一只萤妖缠上了。
起因是西北巨灵族的一条恶龙在杀了天界的仙官后逃匿了,崇吾在人间逗留了二十来天才在一名村妇的眼睛里找到这只化成红血丝的恶龙。若强行施法,只恐它气急败坏伤了村妇性命,因此他需要找一个会些术法的大夫来帮帮忙。
萤是被崇吾无意中发现的,那时她恰在给这个妇人接生,妇人疼痛难忍,萤掇条凳子跟她说话解闷:“小姑娘,你难产是因为成亲太早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过早破了元气都不利于婴孩下生的。”
妇人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的她,气恼道:“你还不是小小年纪就干了这种营生,也不看看远近四邻哪有黄花闺女当稳婆的?”
“我岁数已经很大了啊。”屈指算来,看过人世几番变幻的萤已经寻找她的小书生一千年了,“我曾经许过愿,要是自己能日救一命,上天就保佑我再次见到他。接生这活儿一次能救两个,福报多一倍,没准可以更快见到他。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她说完就笑了,皎皎如同夜空里挂着的那弯月色。
萤推开窗户,轻描淡写道:“油灯太暗,眼睛又不好,要是太阳出来就好了。”
不一会儿,日神羲和就被崇吾请了来,他在窗外布一个景,端的是日阳汤汤,映丽满堂。刺目的阳光恰恰射在妇人眼内,那红血丝耐不住,滚出眼眶,腾挪跳跃成一条黑龙。
窗内的婴儿啼哭声伴着窗外的白光一闪,转眼萤就没了踪影。
昆仑山巅,孤城万仞。
鸭青的天幕下,落日洒下万丈金芒,映衬着莽莽群山巍峨雄壮。
崇吾仙人站在一方嶙峋怪石上背手临风而立,玄色衣袂飘舞如练,宽厚背影沉稳若山。
身旁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女子懒洋洋道:“这位上仙,我好歹帮你制服了恶龙,作为报答,你许我的愿望什么时候兑现?”
“小书生姓甚名谁?生前有何善念福报?名箓册子浩如烟海,你让本座上哪里给你找去?”
“哼,骗子!”萤极是不满:“明儿我就放火烧了昆仑山,偷偷把恶龙放出去为祸人间。”
崇吾心里只觉好笑,当年他战六合征八荒的时候,这只小小的流萤怕是连个人形都没有,若不是为了制服恶龙确保人界的安生,而这只小虫又恰好会些医术,他是连一眼都不会看她的,实力悬殊至此,你让他如何把这一番气话放在心上?
萤情知崇吾不会受自己的要挟,便伸手拽住他的袍子讨好道:“上仙,假若以前有位恩人在你降生之初毫无本领的时候保护过你,那你是不是也得找到他,然后倾尽所有去报这个恩情?”
“这三界还没有谁能承受得住我这么大的情分。”
“……”萤讨个没趣儿,只好识时务的表态道:“我也不要上仙的大情分,不然您施舍一点小情分告诉我该怎么找到小书生。”
崇吾想了一晌,难得透了点消息:“后山有金鱼草,自己去问。”
萤乐得颠儿颠儿的下了山。
崇吾半转了身子,觑着她远去的身影对生于崖缝里的一颗万年古松道:“木老,你去问问各处的树精,千年前总会有见过他们的,去帮流萤查查那小书生的下落。”
夜沉人静,语多烂漫
宋伯平在两个鬼差的压缚下一路往阴司走去,七殿八堂阵阵阴风寒彻入骨,供奉的金刚罗刹举锤持剑怒目相向,宋伯平望着这些警醒世人的凶神恶煞,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有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扶了他一把,宋伯平回头,一个面皮细致匀净的貌美女子冲他露出友好的微笑,“宋公子小心。”
“多谢。”宋伯平抬起头来一看,原来这端丽女子竟是本县王员外家的千金,两天前她得病身亡时自己还在惋惜红颜薄命,谁想如今竟成天涯同路人。他赶忙朝她一揖:“姽婳姑娘节哀。”
进到阎罗大殿,阎君一看这宋伯平竟被绑着,慌忙一溜小跑迎下殿来,解开绳子毕恭毕敬道:“啊呀,公子一来,敝处真是蓬荜生辉。且先请客房里歇息片刻,五天后小可亲自送公子去那宁阳县上任。”
宋伯平坐在客房里,看着端茶递水笑脸相迎的鬼卒们,心里纳闷自己区区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劳动这些官差照顾的殷勤周到?难道是萤交待的?
三更。室内红烛摇曳。
宋伯平身处这阴森鬼蜮翻来覆去睡不实落,恍惚中他好像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宋伯平警醒的坐起身子,只见一只面露獠牙的恶鬼蹲在他的床上,青白着脸目光垂涎的望着他。宋伯平吓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支撑着身子倒退着从床沿处摔了下来。
“哈哈哈……”萤摘了面具,弯着身子笑个不停。
宋伯平恼羞成怒:“你……你怎么又来害我?”
“谁害你了?亏我还好心惦记着你的安危。”萤气鼓鼓的指了指他身后道:“你看你睡得是锦被貂床,喝的是琼浆玉露,来往的小吏都对你恭敬有加,明明是来享福的,还敢冤枉别人在害你?”
宋伯平懊恼道:“我宁愿在阳间受苦受累,也不愿来这鬼地方享福。”
“呵……”萤笑话他的孩子气:“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人各有命,命定归天,既然你阳寿到了,任你跑到天涯海角,阎王老子都会去收了你的。”
外面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把娇嫩的嗓子怯怯问:“宋公子,我可以进来么?”
“艳福不浅啊,书呆子。”萤望着宋伯平笑个不停:“都有美人儿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可要走了,省的在这里讨人嫌。”
“别胡说,姽婳姑娘只是我同乡。”宋伯平被她闹红了脸:“你……以后还来么?”
“怎么?你舍不得我啊?”萤厚着脸皮调戏他:“不如你把门外的打发走,我再陪你聊会天。”
宋伯平的脸红得越发厉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快步去开门,门外的姽婳与他寒暄了几句话,宋伯平再回头,萤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