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山有风骨 ...
-
“叮铃”
他下意识的低头,握着酒杯的手一个松懈,被仙友递来的壶给碰翻。香醇的酒液溅湿了银色的大袖,晕开深色的花,一名仙友醉醺醺道:“郎桓神,你这就没意思了。本来九重霄就没几个人肯正儿八经喝酒,你还走神。”
“又有人爬上老子的山了。”他冷哼一声。
婀娜的仙娥翩然起舞,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他两手一拂一撑便起来,那仙友絮絮道:“山不就是让人爬的?哎,你去哪儿!这是王母大寿——”
他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纵身跃下九霄,脖子上的金色铃环逆风而动,银色的衣袍鼓舞着,他想,凡人莫敢动禹山一草一石,究竟谁又这么不怕死。
“沙沙”
灌木丛被拨开,探出一颗小脑袋,她警惕的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壮着胆子往外爬,爬了两步还在原地,她这才发现自己是前一步退两步,最后直接在地面上漂移,她不得不转身去扯粉色的裙摆,一边扯一边叫:“大牛大牛,你松口,这个不能吃的!”
她整个人后仰,用吃奶的劲从草丛里拖出一条水牛,那水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她的裙子,往后那么一甩头,就把她轻松扯出阵地,小孩儿咬咬牙决定弃车保帅,她两手并用把裙子撕开,露出两条细白的腿,她不以为意,拍拍屁股蹬地站起。
此时狂风大作,昏天黑地,小孩儿吓得一个哆嗦,抬头看见远处隐约有座庙,她对那水牛一招手道:“变天啦,咱们去躲躲!”
这是一座山神庙,建的恢弘工整,里头有尊山神像,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小孩儿枕着蒲团和衣而卧,水牛叼了些稻草给她盖上便哞哞叫着走了,是夜,青面獠牙的山神潜入她的梦中。
“快下山!否则活吃了你!”山神说。
小孩儿在梦里道:“我母妃说神仙是救人的,吃人的是妖怪,你是山神,不会吃人。”
山神道:“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的东西动手动脚,趁我没发火,赶紧滚下山。”
“我没有动手动脚,是大牛载着我上来的,不信你问他。”小孩儿道。
山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却没法反驳,只能在小孩儿的梦境里千变万化,一会儿变成个眼镜蛇一会儿变成个吊睛白额虎,各个凶神恶煞,小孩儿不光不怕,反而拍手称赞:“我母妃说神仙都会七十二变,看来是真的,山神好厉害。”
这小鬼把“你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送给你打”的战略发挥甚佳,山神没脾气了:“小丫头不学女工刺绣,成天听什么奇闻怪谈,小心嫁不出去。”
“我是男孩子。”
山神大惊,小孩儿干脆把稀烂的裙子踩一踩脱了,只剩一条衬裤,伸手把排骨似的胸拍的“啪啪”响:“好男儿要博闻强识!”
“我可没见过几个好男儿穿裙子到处溜达的。”山神讥笑:“这也是你母妃教的?”
小孩儿愣了一下,低头道:“不是。”
山神原本想看他被气的哇哇大哭或者跳起来打自己膝盖的样子,但没想到这小子就不按套路来,不免好奇,那小孩儿道:“我只是伪装一下逃出来,他们成天关着我又盯着我,不变得彻底一点老是被抓到。”
后来山神才知道,这个小孩儿不是旁人,而是姜国的小王子。
姜国国君后宫佳丽三千,其中一位红颜薄命,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庶子。
山神很烦人类,在他纵观上下百年的记忆里,人类分为两种,一种是爬上山头自作主张刻下“到此一游”的,还有一种是偷偷摸摸上来开采石矿砍伐古木的,无论是哪一种,最后都会突如其来的吃一顿塌方或是地震,叫人抬了回去。
有那头水牛助力,小王子每次都能在山神无暇顾及的缝隙里爬上山来,他又很乖,坐在山神庙里看风景,第二天悄悄地走。山神很是没有办法,偶尔撞见也只能跟自己说“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上次王母大寿,山神不辞而别影响极差,韶光仙君找到他苦口婆心:“郎桓,你得去给王母陪个礼,要不然哪天天帝心情不好随机贬谪,王母枕边风一吹,倒霉的就是你。”
山神在蟠桃树下翘了个二郎腿道:“守着禹山不动摇,管他天上地下。”
韶光狠狠“呸”了一句:“你也只能混个山神,枉我还在天帝面前给你浪费措辞。”韶光在天帝面前还真说了不少好话,其中一个有力论点就是偌大一个九重霄,数郎桓最能喝,早年几位神君被人掐着脖子轮流灌酒,结果在凌霄殿门口大吐特吐形象尽毁,雨师被迫强降好几场雨那难闻气味才被冲淡,人间可就遭了秧,涝灾缠绵,自此以后天帝严禁在宴席上灌酒,逢年过节神君们想营造点热闹气氛,那就只能去找能喝的拼酒了,换言之——天庭的酒桌文化全靠郎桓撑着。
所以那天他一走,整个宴会都陷入了低迷,王母很是不高兴。
山神在韶光死命的撺掇下勉强同意做点什么弥补一下,韶光道:“我先去王母面前敲敲边鼓,你待会儿记得来说两句,意思意思就行。一定要来啊!”
山神“嗯嗯啊啊”的敷衍,韶光就去了,山神顺手摘了个蟠桃咬,还没吃完脖子上的铃又响了。山神叼着桃子跳下云端,就看见小王子坐在山神庙里哭唧唧。
山神顿时有点不爽快,他之前用尽毕生所学都没把这小子吓哭,谁有这么通天的本事居然把他给弄哭了?
小王子穿着黄色的小裙子坐在蒲团上,眼泪“吧唧吧唧”掉,揩眼泪的速度赶不上掉眼泪的速度,山神就坐在自己那个十分写意的神像旁边看他,只觉得他哭的整个禹山都愁云惨淡,他将那桃子吃完留了一个核儿,蟠桃核儿硕大,圆滚滚的,纹理清晰漂亮,像个工艺品,山神将那核儿在衣摆上擦擦干净,丢了出去。
桃核儿滴溜溜滚到小王子面前,小王子哭的停了停,注意力被攥住,手脚并用的爬过去将那核儿捡了,对着太阳照,不一会儿,喜笑颜开。
民间有句什么俗话来着?又哭又笑,鸭子吹号?山神挑了挑眉,看见小王子转过身来,对着那神像用力磕了几个头。
“多谢山神大人。”他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过生辰,还给我送礼物。”
山神一愣,心想我一来不知道今天你生辰,二来这只是我吃剩的一个核儿......真的算不上礼物。
小王子继续自言自语:“山神,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有多惨。”他说着说着又想哭了:“我父皇打我,我大哥也打我,我到现在屁股都好痛。”
山神无奈的扶额,他心想,他们打你,你倒是打回去啊,在这里哭哭啼啼,还穿小裙子,跟小娘皮一样。
山神最崇拜李天王和二郎神那样的硬汉,最看不起小娘皮,听他又哭诉了一阵很是不耐烦,一挥手,小王子就睡了过去。
小王子睡得四仰八叉,山神现了身,在一旁蹲下,十分嫌弃的捻起他的小裙子看了看,伸手戳了戳小王子的脸,又凑上去闻了闻,这小子香喷喷的,忽然觉得其实他穿裙子也没什么违和感。
小王子翻了个身,山神下意识的想溜,已经晚了,小王子像绿毛龟翻身,精准的趴到了他的脚背上,两手一笼抱上他的脚踝。山神脸一阵扭曲,试着抽脚,但小王子粘的死紧,像个腿部挂件,他试着拖动了一下,这小子就跟着在地上擦来擦去,山神觉得这场景实在是不雅,放弃了,屈腿坐下。
小王子一边睡一边说梦话:“父皇,别让他们采伐禹山。父皇,我不是故意要质疑你的,我不说话了,我错了父皇,大哥你帮帮我呀,呜呜呜。”
山神一手托腮,哀叹一声,做梦也在哭,可真是个小娘皮。
庙外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潮湿的凉气飘入,山神一抬手,一只雀打着旋飞入庙里,落在他的指尖。
雀张开嘴,掉落一块青碧色石块,沾了雨水,熠熠发光。
山神一手点着腮帮子一边无可奈何:“这小子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各个都想着讨他的好?”他将那玉石高高的抛起又握住,最后轻轻的放在小王子的脑袋旁边。
小王子隔个两三天就能收到来自山神的礼物,五颜六色的矿石,不一而足,小王子是高兴了,被放鸽子的某位仙君内心就很崩溃。
韶光掐着山神的脖子使劲晃:“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山神面无表情的给他晃,毫无良心的谴责:“一不小心就忘了。”
韶光掐的手疼,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跳脚:“王母以为我戏弄她,恨不得吃了我,还扬言要没收我的坐骑!”
山神嘲笑:“你说毕方那只破鸟?他眼珠子滴溜溜转成天想贼心思,丢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后毕方就鼓舞着翅膀从山神头顶飞过,狠狠的啄了他一下,山神暴怒,追出去攥住毕方的鸟头就是一阵爆锤,可怜韶光一介文神拦也拦不住,就看一人一鸟在九重霄的一隅打的昏天黑地,鸟毛乱飞。
路过的仙官们都很识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山神的刺儿头脾气远近闻名,九重霄被他揍过的神官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一言不合就开打。
早些年一个因为立了战功而飞升的武神在瑶池同时撩了关系颇好的两个仙娥,两个仙娥一昭反目为他寻死觅活,事情闹开了那武神便躲起来拒不露面发声,王母大怒之下贬谪了两个仙娥下凡历劫,那武神倒独善其身了。此事不知怎么的传到郎桓耳朵里,旁人最多叹一句“渣仙无人收”,他二话不说就冲到了那武神的仙府,砸了招牌拆了横梁,武神也不是吃素的,闹到眼皮子底下可要怎么忍,于是提枪迎战,二人大打出手,打了个百十来天,整个九重霄乌烟瘴气,最后还是天帝出面调解,才把那个被郎桓抵在墙上打脸的武神给救下来。
那武神一张脸被揍成了个猪头,哪儿还有半分风流样子,围观众仙都在心里呸一声“活该”,但面子上还要劝“啊呀,郎桓神啊你这又是何必啊,大家都是同僚,多伤和气啊。”
时候郎桓被罚去炼丹炉那儿搬砖拾炭,韶光去看望她,无奈道:“关你什么事啊你又要去掺和?你是指望那两个女仙回来对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不存在的,没人会喜欢暴力狂。”
郎桓一边被炼丹炉里的烟呛得脸部扭曲一边骂:“老子最看不惯小白脸。”
后来那两个女仙历劫回来,听说了山神的此等壮举,均是十分感动,相约来炼丹炉探望受苦受难的山神,还送了山神一方合绣的帕子,顺带婉言拒绝:“郎桓神十分仗义,可我姐妹二人心有所属,此生不换。”
山神一脸炉灰的望着那张帕子,看不出表情,韶光在一旁偷听到,笑到打滚。
“我真没那个意思。”山神对韶光认真的说。
韶光不信,九重霄的人都不信,山神很气愤,适逢搬砖日满,他溜回禹山,发现小娘皮今天又换了一条新裙子,颜色鲜艳叫人眼前一亮,而且他不知从哪儿编了个花环,爬到山神像上头给青面獠牙的山神带上,那场面真是非常难以描述。
山神想,跟天上那群缺心眼的家伙比,几块石头就能哄开心的小娘皮讨喜多了。
小王子每天定时爬上山,在山神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定时溜走,山神就每天坐在山神像旁边听小王子自言自语,偶尔潜入小王子的梦里帮他揍那个所谓大哥,在小王子睡醒前送上一块好看的石头。
一眨眼过了四年,小王子十二岁了。
山神有一点很庆幸,十二岁的小王子终于不穿裙子了。
瘦瘦高高的俊俏少年坐在蒲团上,一如既往的对着山神像自言自语:“我大哥娶了几个侧妃,又生了几个儿子,他们不怎么管我了,我以后出来方便许多啦!”
“听说娶了王妃就能有自己的府邸,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娶亲呐?”
山神莫名的不痛快,当晚他潜入小王子的梦里恶狠狠的说:“不存在的,姑娘们不喜欢小娘皮。”
小王子天真的问:“真的吗?那他们喜欢什么样的?山神山神,你告诉我好不好?”
山神突然语塞,他转念想了想,姑娘们好像是喜欢小白脸的,那个渣武神可不就是?
这么一想山神更生气了,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不高兴,直接选择消失,第二天也忘记给小王子宝石作为礼物。
山神赌气回九重霄溜达了一圈,韶光说:“郎桓啊,你最近可别老往下头跑,天帝嫌天上吃白饭的神仙太多,要随机贬谪哟!”
于是山神耐着性子在天上呆了几天,任由脖子上的铃怎么响也无动于衷,后来韶光看不下去了说:“郎桓你是有狂躁症么?算了算了你还是下界去吧。”
那天是个阴天,禹山上方的天空闷雷阵阵,山神回到庙里,外面电闪雷鸣,时不时将漆黑的庙堂照的如同白昼,小王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竟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山神山神。”他说:“我.......”
惊雷炸响,他颤抖了一下,眼眶发红,压紧了声音:“我不想回去了,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我不介意风餐露宿,草叶裹身,我不介意当个野人,我就想留下。”
山神怔了怔,雪亮的闪电将小王子的面孔照的惨白,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小王子,即便他之前哭的伤心,也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如果你同意的话,今天晚上就拖个梦给我吧。”小王子磕了个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求求你了山神。”语毕,他又重重的磕了两个头,那“咚”的几声像是敲在山神的心上,引起剧烈的震动。
小王子睡了过去,他额头上蹭破了一层皮,留下斑驳血迹,山神从暗处悄然现身,神色复杂。
之前还说着要娶妻自立门户去,现在又指望在我的山头上蹭吃蹭住?我这是山神庙又不是客栈!山神有点愤怒——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教你回去吃点苦头才知道禹山的好,山神想,就这么决定了,于是他第一次没有理会小王子,气咻咻的回了九重霄。
此次别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小王子。
山神几次回到禹山都扑了个空,他望着那座空旷的山神庙,那散落的几个蒲团,青面獠牙的神像更丑了,心里头一片寂冷。
他一定也在赌气,山神想,他扛不住的,他的父皇大哥母后没有一个人对他好,他一定还会再回来找他诉苦,说他的母后又挑他的错处罚他亦或是大哥又做了什么错事栽赃到他头上——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然而并没有,仿佛再也不会有。
山神浑浑噩噩的在九重霄和禹山往来了几年,一日几个樵夫爬上了禹山,一边砍柴一边交谈。
山神本想降一场塌方赶跑他们,却听他们无意说起了夏国质子的故事。
夏国质子便是那姜国无人在意的小王子啊,你说这夏国奇不奇怪,收了质子却偏偏还要引战,那质子不就成了活生生的献祭品吗?
可怜了那小王子年纪轻轻,人生才刚刚开始,若是有个母亲庇护,唉,如若不生在王家,即便父母双亡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山神站在山头,耳畔呼啸的风冷冽,他默了许久,蓦地狂怒。
刹那间禹山阖山震颤,自山头开裂出一条巨大的沟壑,赤红的岩浆怒龙般奔流而出,裹着尖锐的山石冲向山脚下毗邻的夏国。
山神在山头张开双臂,他坚硬的胸膛里仿佛有一颗风干千年的顽石,龟裂的痕迹布满,叫他又是痛苦又是绝望,又是悔恨。
“他回不来了。”他说:“他那么孤独,那你们就都陪他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