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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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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夕雍数日来一直刻意躲避着韩轻舞,因为他心头乱糟糟的,很多复杂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爱与恨、恩与怨,在他心中争持不下。他本想去整顿兵马、清点人手,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安排,去筹划;所以他尽量让自己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生怕自己一停顿下来,脑海里就会钻入小皇帝那泫然欲泣、极力隐藏起恐惧的童稚面庞,在一遍遍问着他:哥哥,为什么我要死?为什么我必须死?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
有时,他会在忙碌的间隙里,忽然想起韩轻舞那张美丽的容颜。但他想到的她,却有着许许多多不同的面貌:是当日在厓山船上,将小皇帝揽在怀里,语气柔和、笑容温暖的她;是那个在残酷的杀戮战场上,手持一柄利剑,乱发飞扬、衣袂上沾满星星点点血迹的她;是那个面容哀切,告诉他她的真名乃是“司马回雪”,怨责着他失去了某个最后机会的她;是那个从后飞身扑过来,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她;更是那个声色俱厉,将张副使驳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的她;那个在岸边并排的三座新坟前,低低唱起古乐府挽歌《薤露》的她——
那个,面容上既带着凄凉,又无比坚决,低而清晰地说着“生时不复来归日,死后再无相思意!”的她!
赵夕雍怵然而惊。但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的时候,七巧就气喘吁吁地向他奔了过来,神情里有一丝慌张和不知所措,大声对他叫道:“赵大人!韩姑娘她……不见了!”
赵夕雍一凛,无法置信地大步迎上去,沉着声问道:“你说什么?!‘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七巧喘息未平,颤着声音,急急说道:“韩姑娘这几天一直躲在自己房里,很少露面,并命奴婢等不要去打扰她……奴婢今日不甚放心,就去韩姑娘房中看看,不料却发现……韩姑娘不见了!一应随身衣物,全都没有带走!奴婢已和众人找遍了全村,都不见韩姑娘影踪!赵大人,你是不是……去韩姑娘房里看一下?”
赵夕雍不待七巧说完,脚下似乎早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就向韩轻舞先前所居的那栋房屋奔去!
他一口气冲进了韩轻舞暂居的房间,停下了脚步,剧烈地喘着气,一边拿手背胡乱拭去额前渗出的汗珠。他环视四周,但是,却已人去屋空。
空荡荡的床铺上,她连被子都折得整整齐齐,床单一丝不皱,仿佛从来没有人在上面躺过。简单的陈设,虽然简陋,但样样都是一尘不染,显然她在临走之前精心地打扫过了。她连自己的衣物细软都没有带走;他认得她那个小小的包袱,仍旧摆在床头。简陋的书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纸。
他冲过去,拿起那张纸。毫不意外地,看到她那娟秀的字迹。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井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话?他眉头在一霎那皱紧,右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揉皱了那张纸。他左手撑在桌子上,死死盯着那空无一物的光滑桌面,紧咬下唇,表情不知道是惊诧还是怨愤。
与君……长诀?他脑海里回响着她的话,她唯一留下的字迹,竟然……要与他永诀?
他忽尔失声笑了出来,一边点着头,一边用力将那握拳的右手狠狠向桌上一捶。
“很好……韩轻舞,你真够狠……把我从那样的境地中硬是拖了出来,不成全我求仁得仁的心;现在,我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家……你却要我努力加餐,然后丢下我一人在这里?”
他愈想愈好笑,不由得放声狂笑了起来。但那笑声里,逐渐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凄怆与沧桑;他猛地转身,冲到床边,一把拿起那个包袱,三下两下就拆开来。
包袱里是她的几件简单的衣裳;但在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之上,静静躺着一支做工精致,却时代久远、式样古朴的发簪。
他的心忽然紧紧地揪痛了一下。那痛楚来得突然,他甚至有丝诧异了;他不知那痛从何而来,但当他的视线落到那支发簪上,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重震动了。
他拿起那支发簪,在自己掌心摩挲了片刻,又慢慢举到自己眼前,久久地凝视着它。
他有丝惶恐了。那发簪给他一种如此熟悉的感觉,但他很确定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一支簪子呵!也许她经常戴着它,让他对这支簪有了印象;可是那层熟悉的感觉,却仿佛是从他灵魂的深处所渗透出来的,一点一滴,又都回到了他眼前一样。
他蓦然展开右手,那张揉皱的纸仍在他掌心。他有丝迫切地将那张纸翻过来,果然看到那纸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但那字迹仿佛有些似曾相识。却并不是她的本来笔迹,反而像是一种惟妙惟肖的、临摹自他人的豪放飞扬字体。
“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他骤然闭上了眼睛。某种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冲击着他的胸口,使他艰于呼吸视听。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无法控制这样的情绪与冲动。当他勉强平缓了呼吸、再睁开双眼时,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朦胧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呵?他反复地寻问着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在这样强烈的、突如其来的情绪之中,令他吃惊的是,就连那些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那些他不得不背负到现在的责任,那些他一直奉行的家国大义,都不能再驱使着他义无反顾地抛下她,都不能将他无情而决然地带回到那条除了复国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容许存在的冷漠长路上了。
惘然之中,他莫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仍在故乡,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几岁少年,终日为了家境中落而随着父亲奔忙谋生。一天夜间,他自城外归来,路上迷了方向,多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当他终于走到城门口时,大门早已紧闭。于是他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想等天亮开门之后入城。他不敢贸然睡去,就仰头望向天空;那一夜的星空意外地清润明朗,月色澄澈如水,天气温暖,物华天净。
那一刻他恍然觉得如释重负。
他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忽尔想起那一夜的景象,然而他却知道那般纯然澄净的美景,如同他心底珍藏得最深最隐密的回忆,直至今时今日,他终于想要和某个人分享。
终于,他回过神来,将那支发簪收到自己怀中,连同那张已被他揉皱的纸。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浮起;而那种冲动,是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就已积蕴在他胸中的。
“你不能就此消失。韩轻舞……或者,司马回雪——”他在口中低低说出这个名字,那普通的四个字却搅乱了他的心,震动了他的胸腔。
“如果……我忘却了什么,你因此而怨责我,我也不能辩解。如果我曾错怪了你,那么你也要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他自言自语道,返身向门外大步走去,脚步坚定而沉稳。
“但是……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