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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一 暗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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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我说说她吧。”
地宫幽深湿冷,是暗河一派穷尽数代掘通山体与地下水脉,再将之重新封层盖土所至,又后百十年,内筑高楼飞阁水榭亭台,处处玉壁雕花。
是人间胜景,又是阿鼻地狱。
明火在此间是烧不旺的。
屋内有灯如豆,照不清大小姐的脸庞,却恰能照见她鸦羽般的长睫,同柔柔投射下来的一小片阴影。
老妖怪坐在床边,并没有去看她。
“你想听什么?”
他轻声道。
大小姐似乎是笑了笑,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她一定待你极好,是不是?”
老妖怪道:“何以见得?”
大小姐没立刻回答,伸手过来,轻轻捉着他的右手,用掌腹轻轻摩挲着,直到那只冰冷的手终于矜持而缓慢地,生出一丝常人应有的温度来。
“我猜的。”她低下头去,往拢住他手的双掌间轻轻呵了一口气,语气有几分不大易察觉的轻快,“准吗?”
老妖怪没有抽回手,只微微弯了弯嘴角。
“你说得对,她待我极好。”他叹息般道,“晨间烹茶,夜里煮酒,起居吃食,无一不可谓不尽心。”
大小姐轻轻道:“如此说来,你二人日夜都在一处——她嫁给你了么?”
“没有。”老妖怪道,“她明知我是个杀人无算的大魔头,却仍愿委身于我,相依相伴,最后身殒之时,还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大小姐愣住了。
良久,才喃喃道:“难怪…….难怪你对她念念不忘。”
老妖怪低下头,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摸她较往日里消瘦许多的脸颊,轻声笑道:“是呀。”
这一句尾音略略上挑,轻得好似未及吹起的一阵微风。
大小姐却偏偏听见了。
她愣愣地坐着,心里想:
真有趣。
知晓这人另有所爱的时候,她竟只难过一小会儿。
再后来,这难过就变成了欢喜。
老妖怪瞧见她面上乍寒还暖的神色,也笑了:“傻丫头,高兴什么呢?”
“银雪。”大小姐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我喜欢她。”
老妖怪觉得有趣,问:“为什么?”
大小姐抬起头。
地宫里看不到天空,但这一刻满天星光流转,似都已飞扑入她眼中。
“因为她对你这样好呀。”
02
烈如歌一向知道她的便宜舅舅有病。
接触不几日,发现此人不但有病,还病得不轻——前一刻还能温柔缱绻款款细语,下一刻忽又肝胆俱裂狂态毕露,恨不得当场将她给生啖了。
后来大小姐渐渐明悟一个道理:
但凡见着她高兴,他便不高兴。
愈是想明白这点,就愈知晓应当如何拿捏这个人。
这一日暗夜罗将她从银雪卧房中接出来,见她眉间略有愁色,便低声笑问:“怎么?难受了?”
大小姐目光莹莹,沉默了一小会儿,忽而道:“他也做过你们的宫主,暗河宫现存的典籍中,有没有……有没有是写他的?”
“我真佩服你。”暗夜罗目光流转,柔声道:“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想着这个。”
“我知道你一定看过,也一定晓得,能同我说说么?”大小姐垂着头,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舅舅?”
这句舅舅叫得又轻、又软,同她往日里的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完全不同,似一根小而尖利的针,一瞬间便扎入他心隙之中。
他愣了很久,方才讷讷道:“想知道什么?”
大小姐嘴角带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说,那女子明知他是暗河宫主,却仍跟着他来了这里,日夜陪伴——是真的么?”
暗夜罗微微一哂:“他竟连这个也同你说了。”
大小姐轻轻“嗯”了一声。
暗夜罗面上露出一个略显狰狞的微笑来。
“那他有没有同你提过,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大小姐猛然一惊。
她抬起头来,瞧见对方眼眸中那疯狂的、快意的几瞬表情,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浑身发冷,手足也微微颤抖起来。
暗夜罗不理会她的惊惶,冷冷道:“百十年前他十七八岁时,已能一掌逼退苏雪霁,至独掌暗河宫后,武功进境更是一日千里,巅峰之时,便是当年的缥缈掌门亦拿他无可奈何。”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柔声到:“歌儿,你那么聪明,不如猜猜——他后来是如何被人诱骗围攻,还险至身死的呢?”
03
世间有奇毒,名曰“藏絮”。
丝丝游絮,藏于唇、发、指、酒、茶;一日一点,一日一丝,长久反复,及至肌肤腠理,四肢百骸。
“这女人,说起来也教人佩服得紧,敢摒弃一切、以身做饵,整整四十九日,将一个不可一世的大魔头,药成了一个……谁都得以来杀一杀的人。”
她想起那日下午,昏昏暗暗的地宫里,烛光摇曳,四周一片静谧。
彼时,老妖怪低垂着头,柔声说:“你猜得对,她待我极好。”
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极好。
听闻老妖怪所爱另有其人的时候,大小姐没有哭。
老妖怪说要将她魂魄逼散,变作暗夜冥的时候,她虽然错愕,却也并不曾落泪。
但至此时此刻,就在此处,她却忽而有了放声大哭的冲动。
暗夜罗像是还嫌不够,在她耳旁呢声道:“这些我都晓得,只因这十余年间,他这点味同嚼蜡的过往,我已反反复复、细细推敲过几千次,如若不然,又怎能轻易创出寒咒、轻易将他擒住呢?”
他说着轻轻抚摸着大小姐的脸颊,直视她一双怒目,毫不在意地道:“乖孩子,你是不是不信?那不如你仔细去瞧瞧他的身体?他筋骨早崩裂过一次,总该留下些疤痕,寒咒入体,全是循着这些旧伤去的——你只消去看一眼,便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大小姐豁然站起身。
她呼吸已略有些急促,眼眶微红,双拳紧握。
就在暗夜罗觉得她会暴怒、会崩溃的时候,她却忽然平静下来,红唇微抿,双眸渐渐亮起,似于秋后梦醒,又似终于在诸多歧路中,遥遥望见了那一盏明灯。
“你说了这么许多,就是想要看到我伤心难过,是不是?”
“我偏不伤心。”她嫣然一笑,“她待他愈不好,我便要待他愈好。”
暗夜罗冷笑道:“你莫忘了,你的魂就要散了,今后这具身体,会是我冥儿的。”
大小姐丝毫不以为意。
“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可以抱着他,陪着他,哄他高兴。”她轻轻道,“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04
老妖怪从深沉的睡梦中惊醒。
房内没有点灯,但却有衣衫摩挲声与轻细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有人正在他的榻上。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暗夜罗准了么?”
大小姐悄悄靠过来,到他的被褥中寻到一只手,紧紧握住了。
“今日外头下了雨,我怕你一个人冷,所以特意过来陪着你睡。”她的语声里有掩不住的得意,“我骗他说,要是不许我来,我就赖着这个身体死也不走,等我娘来了,我就求我娘,叫她自己先散了自己的魄,照我娘的脾性,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么一说,把他吓得脸都青了——哎呀,那样子可真有趣,你要是也能瞧见就好了。”
老妖怪忍不住也笑了,松开她的手,翻身起来想去点灯,却又被她抓住了手。
“别点灯。”大小姐轻轻道,“点着它我睡不着……你陪我说会儿话好么?”
她的声音极好听,爽利中带了几分娇憨。
老妖怪不搭腔,她就絮絮叨叨地讲白日里在宫中各处的见闻。
“这暗河宫里的小妖女们,一个个胆子大得快翻天了,我有回听见她们悄悄议论你,说你受伤生病好看、生气醉酒也好看,要不是门口有守卫拦着,我看她们个个都恨不得扑上来咬你一口。”
老妖怪忍俊不禁:“你知道得可真多。”
大小姐哼了一声,道:“我还知道她们每日为了争谁来给你送饭,都要先打上一架,只可怜这一片春心都付诸流水,你只怕连她们的脸也没瞧清楚过,是不是?”
老妖怪笑道:“你还有闲工夫关心这个?”
大小姐轻轻叹一口气,道:“可不是闲得快生蛆了么......”
她忽而笑了笑,道:“银雪,我能不能......看看你?”
老妖怪没有听懂这句话。
但他看懂了她的动作。
黑暗里,小姑娘颤抖着将手伸过来,先是摸了摸他的脸。
那双手柔软而温热,轻轻在他的薄唇与下颚处摩挲了几下,继而往下,颤抖着,探入了他的衣襟里。
05
老妖怪的身体坚韧而冰冷,自锁骨起至右胸,横亘着长而蜿蜒的一条旧疤,年代应已久远,表面凹凸而斑驳,几可料知当初是如何狰狞模样。
她颤抖着用指尖轻轻碰触着、感知着,手掌摊开微微按实的时候,掌下的身体陡然僵硬。
“你做什么?”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强硬地止住了她的动作,却未能阻住她低下头来,同样滚烫而颤抖的双唇。
她的唇比手更软一些,带着清浅的、湿热的气息,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印在了他胸口的肌肤上。
一进一止,似吹柳之风燎原之火。
老妖怪的呼吸已略有些紊乱,却到底还是清醒的,右手在小姑娘后颈处一捏,轻易将她提了起来,掀翻在榻上,一伸手将房内烛火点起。
他回身想要斥责她两句,自己却先愣住了。
摇红烛影,照亮她如花面容,同颊边泪光。
她向来极少哭,哭起来也从不是一味的柔软,却因为稀缺,而格外教人心痛。
老妖怪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不知不觉就伸出手,想去拭净她的脸——于是顺利成章又被抓住了一只手。
“你不肯让我看你的伤。那......你便看看我的,好么?”
她按住他的手,悄声道。
老妖怪吃了一惊,面色也沉了下来,伸手去探她脉门,道:“你受伤了?谁伤了你?伤在何处——”
这一句话并没能说完。
大小姐抓着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这里——”
少女的身体并算不上丰腴,但骨肉匀亭、触手如玉。
他摸见了她的心跳。
热烈、鲜活,像能光凭一个起伏便能将他整个吞噬。
他似触电般甩开了她的手,不住往后退去,闭上眼,低声道:“你同你师兄......若于此处再与我......与我......”
烛光下,大小姐明丽丽地笑了。
“我同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你若不信......”
她双膝跪在榻上,身体微微前探,闭上了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于他耳旁梦呓般接着道:“.......不如亲自......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