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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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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盛夏。
冯寂染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雨后清晨,残破的花叶零落一地,皱巴巴地紧贴着地面上颗粒状的纹理。晨曦穿透生锈的铁栏,为狭窄逼仄的教室增添了几分通透的光感。丁达尔效应在布满水渍的玻璃窗前格外耀眼,光晕随着视角的偏移在屋檐下明灭。
暑假班主任王鑫海也没闲着,除了备课,还从二手交易市场上淘来了廉价随身便携耳麦。
劣质扩音器挂在他浑圆的腰间,接触不良带来的微弱电流声夹杂着混响犹如魔音贯耳,摧残着身旁学生的耳膜。一帮去见周公的少男少女手忙脚乱地用手指堵住耳朵,抵御震耳欲聋的噪音。浑沌的催眠音效则令缩在后排角落中昏昏欲睡的同学瞌睡打得更沉。
王鑫海滔滔不绝地讲授着精心准备的开学第一课,试图让在座的同学都能一口气把所有语法学会。
冯寂染一边听讲一边对照黑板上的板书奋笔疾书。
四十分钟下来,崭新的课本上已经附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学校没有给他们定制统一的校服,她穿着朴素的V领T恤,细长的天鹅颈曲线优美,脊背纤瘦笔直,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窈窕的剪影。
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呀呀”地转,徒劳地将滚烫的夏风引进室内,弥漫在教室中的暑热如同桑拿房里的蒸汽。汗水糊在身上,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丁薇想趴在课桌上打盹,半天没能睡着,抬眼看到身旁勤奋刻苦的冯寂染,支着下巴,有气无力地问:“学霸,你不热吗?”
夏日的余温并没有因戛然而止的假期而散去,少女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白皙脸庞在阳光下呈露着莹润的光泽,隐约泛起浅浅的绯红,带着一丝丝清纯、温婉、文静与恬淡。
“还好。”
冯寂染抄完板书,换了支红色的水性笔做标注,心神被丁薇从老师讲授的课业上转移。
经丁薇这么一提醒,心静自然凉也没用了,就算刚才没感觉到热,现在也感受到了。
“还好?”丁薇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愁眉苦脸地抱怨道,“我感觉我都要热化了,这破教室什么时候能装空调啊。我听说隔壁镇上的教室全装了空调。我们也很穷啊,扶贫的好事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头上啊。”
隔壁镇去年连降一个月暴雨,遭了洪水,国家拨款救灾,政府组织重建。今年上面的领导来基层视察、走访、慰问,央媒随行,市里迅速遣人将公共基础设施都翻新了一遍,连同学校的硬件也一并改善了。
他们镇地势高,没有受到水灾波及,穷归穷,但没有穷到家家户户揭不开锅的程度,镇上的老百姓都安居乐业,日子过得相当安逸。
趁着王鑫海背过身去写板书,冯寂染偏头给丁薇出主意:“想吹空调的话,你给校长写建议信,我带着全班配合你按手印。”
没人不想在高温天气泡在空调室里,她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学霸包袱让她无法在老师面前崩人设,需要人来代为发言。
她有着乖乖女纯良无害的外表,也有着许多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生出的叛逆想法,却由于不想招惹过多关注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本能反应,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积极。
丁薇成绩差归差,但她不傻,闻言把头摇成拨浪鼓:“老王知道了非扒我一层皮!我可不想刚开学就写检讨。”
老王就是他们班主任王鑫海。
“还是你写吧。你成绩好,老师们都听你的。”丁薇反过来怂恿她。
见丁薇没有出头的胆量,冯寂染便不再寄希望于她身上:“忍忍吧,到九月就凉快了。”
“但是九月有联考啊!”丁薇发出一声哀嚎,“我要是有你那成绩,也不至于自己的卷子自己签字了。”
越是他们这种小地方,学习生涯越枯燥,日复一日,每一天都是昨天的翻版,混日子才是常态。
下课铃声在王鑫海讲到定语从句时骤然响起,原本萎靡不振的少男少女们纷纷躁动起来,兴致勃勃地跟邻座的同学讲述起暑假的经历,聊得热火朝天。
本就不大的教室湮没在一阵海潮般汹涌的交头接耳中,越来越嘈杂,转眼间便不再只是窃窃私语的动静,几乎盖过了窗外聒噪的蝉鸣。
毕竟拖堂不占理,王鑫海无奈地摇摇头,将手中的半截粉笔扔进粉笔盒里,合上课本说了声“下课”,转而叮嘱班委:“各科课代表把暑假作业收一下。”
话音刚落,他眼皮底下一名男生抱头“啊”了一声。
无异于自投罗网。
王鑫海皱着眉锁定了他:“没完成暑假作业的都自觉到走廊上站着去。”
被抓包的男生和他旁边心虚的同桌蔫头耷脑走出教室,接着又有几个破罐破摔的刺头摇头晃脑地跟了出去,在走廊上东倒西歪地站成一排。
大课间的收作业现场一片混乱,不同的纸质资料在教室中被当成投掷物乱飞。
“这道题好像印刷错了,是不是不用做?”有人侧过身问同桌。
“是这页都不用做。”被问的人一脸幸灾乐祸,“真不知道该恭喜你可以少抄一道题,还是心疼你多做了一页题。”
数学课代表推了推眼镜,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张明山,你今天能不能快点交作业?每次都是你最后交,耽误我的课余时间。我还急着去厕所呢。”
“好好好,马上交。”对方满口答应,下一秒却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作业。
冯寂染在喧嚷热闹的氛围中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翻出一摞厚薄不均的习题册,叠放在自己的课桌上。
习题册收一本少一本。
眨眼的工夫,她的课桌上便只剩语文作业了。
其他答案字数没那么多的作业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负责收作业的同学收走,随即分别出现在不同的课桌上。
拿了她作业的同学正争分夺秒奋笔疾书,字迹潦草得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
没多久,语文课代表也过来收作业了。
他收走学校统一定制的辅导资料后,仿佛揪住了她的小辫子,耀武扬威道:“摘抄本呢?”
“什么摘抄本?”
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这项作业。
“语文作业之一,好词好句摘抄,一天一页。”语文课代表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暑假玩疯了吧,装什么糊涂?没写就去外面站着呗。”
正低头系鞋带的丁薇使劲扯了扯打好的结,直起身子为冯寂染鸣不平:“耍什么威风啊,作业写完了了不起?上学期期末她发高烧请假了,是我不小心忘转达了,她交不上也情有可原。”
简直是帮倒忙。
冯寂染眼前一黑。
丁薇是她认识的所有女生里最难开窍的,连左脚踩右脚的事都做得出来,人却单纯热忱,是班上唯一一个和她关系比较亲密的同学。
但也只是同学,不算朋友。
丁薇在班里班外人缘都很好,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
课本互相借来借去,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手里的这本一开始是谁的。
冯寂染却很爱惜自己的课本,书页折了一个角都要心疼半天。
男女的生长发育期不同,语文课代表的身高没有丁薇高,被反驳后下意识抬头挺胸衬托气势,倨傲地昂起下巴,对着嫉恶如仇的丁薇说:“你的意思是她的摘抄你替她补?”
丁薇气急败坏地跺脚:“你——”
眼见着一场恶战就要爆发,冯寂染连忙拉住丁薇:“没关系,我出去站着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男生绽出得逞的笑容,“嘁”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丁薇咬牙切齿地看着语文课代表的背影,对冯寂染说:“凭什么让着他啊?你期末考试带病上考场他都没考过你,他纯粹就是因为嫉妒才故意刁难你。那些抄你作业的都没被罚,你其他作业都按时完成了却被罚,合理吗?你可是名副其实的三好学生,怎么能站走廊?”
就事论事自然不合理,可公平是相对的。
她是尖子生中的佼佼者,长期稳居第一的宝座,十里八乡没有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身后是天堑一样的断层。
在她的出类拔萃面前,没有哪个老师能做到完全不偏袒。
她是这些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们对她少不了特殊优待。
班上绝大多数同学对她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殷勤,就像现在为她冲锋陷阵的丁薇。
他们会想当然地觉得她这个第一名做什么都是对的,学习、效仿,把她所做的一切当作标准答案。
冯寂染沉静地安慰丁薇:“能打破刻板印象不也是一种本事吗?”
丁薇叹了口气:“也对,你就是很有本事的人。”
冯寂染将下堂数学课的课本翻出来放到桌上,替换了早自习的英语课本,在众目睽睽下走出教室,一抬头就看见了走廊上聚集的违纪常客。这些二流子罚站时非但不害臊,反而嬉皮笑脸地享受着不受规则约束的自由。
他们看到冯寂染,都不怀好意地向她投去玩味的目光。
“稀奇啊,好学生,年级第一也要跟我们一起站走廊吗?”
“就是,年级第一都没点特权吗?”
“好学生,这是你第一次罚站吧,什么感觉啊?”
他们之所以这样挑逗,是因为平时他们玩那些乌七八糟的恶俗游戏时邀请过她,她没参与。
冯寂染知道她越破防他们越来劲,索性不理会他们的奚落。
她背着双手靠在墙上,失神地望向眼前空旷的篮球场,秀丽的眉宇间笼上一层惆怅。
镇上就他们这么一所高中,在她所在的地区根本排不上号。
他们的校园里没有绿茵场,只有环校的绿化带生长着稀疏的天然植被,连想眺望远方的绿植都很奢侈,从四面八方反射的强光实在刺眼,遮住了她展望未来的视野。
她知道自己只有跃过龙门,才不会在这浅滩里遭虾戏。
就在这帮校溜子打算更过分地调侃她时,教导主任来了。
这帮混球一向视教导主任为天敌,一见到教导主任挺着发福的啤酒肚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顿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冯寂染以为教导主任是来例行训话的,没想到教导主任只是单独把他们中的某个人给叫走了。
“韩博宇,来办公室一趟,你爸来给你办转学了。”
他们这座小县城地处偏僻,不受教育部重视,开学时间通常是学校自己定的,远比其他学校开学早许多,因此即便是开学了,也还是会转走一大批寻到更好出路的学生。
名叫“韩博宇”的男生离开后,其他男生激动起来。
“转学了?这么爽!转学了是不是就不用补暑假作业了。”
“转学了还补什么暑假作业?直接开启新生活!”
“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转学才不写作业的?”
也有酸得不行的,出口便是嫉妒的嘲讽。
“转学也未必好吧,三不知他到了新学校跟不上人家的进度呢?”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他那水平,师父再厉害也没用吧。”
“人家就是想换个地方混日子,你管那么多呢?”
这里的山巅上分明除她以外空无一人,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