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正当年少》木葉江水

2、绳索

　　程以恩骑着自行车，从湖边的一座别墅里出来。

　　夏末秋初的徐风，吹弯成片的芦苇，湖面泛起璀璨的波光。

　　程妈妈追在后头喊，“记得买一公一母的土鸡，还有，再多买一瓶酱油。”

　　程以恩单手握住车把，高举起一只手，随兴地挥了挥，“好，我知道了。”

　　她沿着湖边的小路，一路骑到镇上。

　　早晨的市集很热闹，婆婆妈妈提着菜篮，穿行在每间店铺。

　　卖鸡肉的大妈见到她，问的头一句话，“以恩，俞老师家来客人了啊？”

　　程以恩笑一笑，“嗯。”

　　见她不肯多说，婆妈们看她一眼，便转过头，自顾自地聊起天来。

　　等到她拎着两袋鸡肉往外走后，一个老太望着她的背影，讪笑说：“她妈不过是给人当佣工的，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

　　大妈说：“不容易了，她爸抛下她们母女俩出外打工几年没回来，都靠阿秀一个人带大孩子，镇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有哪个能比她书读得好？”

　　老太不以为然地说：“小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得嫁人。”

　　大妈说：“阿秀身边就剩她宝贝闺女了，她不指望闺女成材，难道还指望程修？”

　　老太点点头，“那是，程修一个混子，当初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偏偏他不懂得珍惜。”

　　大妈摇头，“岂止是不懂得珍惜，程修还在的时候，那会儿她脸上常有伤，问她怎么了，她都只说是跌倒弄伤的。”

　　老太感叹说：“他走了，不回来也好，她们母女俩的日子反倒好过些，阿秀在俞老师那帮佣，生活倒是比以前稳定多了。”

　　大妈说：“俞老师虽然看上去严肃，不好亲近，可也幸好有她在，否则程修好赌，家里赌到什么也不剩，母女俩那会儿还不得喝西北风。”

　　老太想到什么，忽然问：“听说俞老师跟阿秀是旧识？”

　　大妈说：“她们认识可早了，小时候还是对门邻居呢，就是命都不太好。”

　　“俞老师命可不能说不好。”老太笑着说：“她虽说离了婚，独自回到老家，但她从前夫那里分到不少钱，她住的那栋别墅，盖得多豪华气派，里头连泳池都有。”

　　大妈说：“她自个儿争气才真，这些年靠写剧本挣了不少钱，听说那些娱乐圈大腕见到她，也要尊称她一声老师。”

　　不怪她们爱碎嘴，实在是小镇里难得有新鲜事，像俞梓清这种名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地方，自然会引来注目。

　　程以恩没听到背后的议论，事实上她也不爱听。

　　她骑着车，来到一间杂货店，拿了一瓶酱油，正要结账，旁边却传来一阵嬉闹声。

　　一个理着板寸头的男孩子，摸了摸后脑勺，挡住她的路，嘴角带着一抹轻挑的笑意，“程以恩，你待会儿有没有空？我请你去冰室吃雪糕。”

　　这个比她高一个头，身材瘦高，剑眉星目，算得上英俊，可浑身带着痞气的人，曾经是她小学同桌。

　　他叫李翰则，家里在做养殖业，是镇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他上头还有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大哥。

　　因为家境富裕，李翰则从小横行霸道惯了，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没少欺负过人。

　　有那么几年，家里不好过，程以恩身上总穿着别人家孩子的旧衣服，毫无悬念地，她受到同侪的歧视与排挤。

　　当时，捉弄她最狠的就是李翰则。

　　可到了青春期，程以恩就像丑小鸭变天鹅，出落得十分水灵，镇里的男孩子对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看见她经过，总爱起哄过来闹闹她才开心。

　　她对他们的这些举动，总是视而不见。

　　他们却因她的不理不睬，越发觉得，她的气质跟镇上的女孩子不一样。

　　李翰则见她不说话，知道她不肯，也不强求，他抽了口烟，转身就走。

　　程以恩带着酱油出店门时，看了对街的那群男孩子一眼，其中几个大胆的，还朝她吹口哨。

　　她别过脸，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原本上翘的唇角，抿直了一会儿，才又扬了起来。

　　假使没留意到她冰冷的目光，任谁都会以为她在微笑。

　　李翰则吊儿郎当地看着她的背影，低下头，轻笑一声，抬脚踩熄香烟。

　　程以恩若无其事地踩着自行车，往别墅的方向去。

　　恶心啊。

　　实实在在，从骨子里透出的恶心。

　　他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生物，被荷尔蒙控制，臣服体内与生俱来的冲动。

　　跟她爸爸一样，当他高兴的时候，对妈妈与她还不差。

　　可一旦没有了兴致，他可以把她们母女当仇人，毫不留情地往死里打。

　　程以恩一直记得，爸爸踢她，用皮带抽她，打她打到棍子断掉时，脸上狰狞凶狠的表情。

　　他打到忘我之际，最喜欢骂她畜生。

　　没错，他骂得很对。

　　她不就是畜生吗？

　　要不是有他这只大畜生，这世上哪会有她这只小畜生呢。

　　爱情不过是一时的欢愉，转瞬即逝。

　　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他们的爱太过短暂而且廉价，全是激情与冲动下的产物。

　　他们不过是精虫冲脑了，所以不得不拿爱当作钓饵，吸引天真无知的鱼儿上钩。

　　程以恩不屑当鱼。

　　她永不会相信，那些轻易说出口，无比虚假的承诺，与天花乱坠的誓言。

　　回到别墅，程以恩把东西送进厨房，“妈，需不需要我帮忙？”

　　赵秀忙着煮饭，转头对女儿说：“你先回去，这里我来就好。”

　　程以恩没动，她一声不吭地靠在墙边。

　　赵秀继续说：“对了，何煦刚到，这趟他还带朋友一起过来，晚上我们就不在大屋跟你俞姨吃饭，他们母子俩好久没见面，让他们好好聊聊，我们别去打扰人家。”

　　程以恩停顿一下，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她走出大屋，穿过后院，准备回到别墅旁独立的工人房里。

　　走到一半，她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别墅的三楼。

　　诺大的露台上，站着一个人。

　　逆着中午夺目的阳光，何煦悄然无息地站在那儿。

　　他依旧是她印象中的模样。

　　体型高挑修长，却有着比一般男人还要宽阔的肩膀。

　　程以恩伸出手掌，放在眉毛上，看了许久，才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何煦察觉她的目光，从上俯视下来，面带笑容，朝她点了点头。

　　程以恩回他一个淡淡的笑，才转身离开。

　　进到房里，她拿出数学功课，试着静下心来做习题。

　　可她的思绪，莫名飘得很远，远到她刚搬来别墅的那一年。

　　妈妈病得很重，没钱看医生，只能一直躺在床上，爸爸早已有好些天，不知去向。

　　幸好俞姨来家里拜访，见情况不对，紧急送妈妈到医院。

　　程以恩不是头一次见到俞姨，却是头一次觉得，那个看起来高贵冷漠，不怎么好亲近的阿姨，其实并不是个坏人。

　　经过医生诊断，妈妈不是生病，而是外力导致的胃破裂。

　　医生还说：“能拖那么久，已经是奇迹，现在必须马上送开刀房。”

　　俞姨除了签手术同意书外，一直将小小的她搂在怀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程以恩低声问：“阿姨，我好怕，妈妈她怎么样了？”

　　俞梓清哄着她，“不用害怕，有阿姨在，我会陪你等妈妈出来。”

　　手术完成后，住院一个多星期，俞姨不仅替她们付清医药费，最后还把母女两个接回别墅。

　　早些年，亲戚看到他们一家子是能避则避。

　　当时的程以恩，远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头发干黄，身材瘦小，皮肤毫无孩童该有的弹性与光泽。

　　她到别墅的第一天下午，妈妈刚动完手术，还住在医院。

　　俞姨还得去看望妈妈，程以恩因为陌生与恐惧，趁着没有人注意，钻进书房的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过了很久，外头传来脚步声，慢慢地走到她的前方。

　　夕阳西下，昏暗不明的房里，她抱着膝盖，抬起头。

　　一个男孩子蹲了下来，轻声说：“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程以恩充满防备，可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忘了自我介绍。”他笑了笑，晦暗的光线，仍遮掩不住他立体深邃的五官，以及他眉眼间的温柔，“你好，我叫何煦，今天是我们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那时他十六岁，她八岁。

　　程以恩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她总能想起看到俞姨与何煦时，心里的感受。

　　彷佛深不见底的黑暗井中，终于出现光明。

　　在那一刻，她跟妈妈终获得救命的绳索。

　　整整一个月，何煦都待在别墅。

　　后来，程以恩才知道，那样的机会是很少的。

　　何煦是家大业大的何氏企业长孙，他备受长辈期待，也有与生俱来的责任，他只有在有放长假的时候，才有空到母亲所在的小镇住上一段日子。

　　除了最初那个月，何煦陪她玩，陪她说话，还教她落后的学校功课外，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一年顶多两、三次，不过他来时，总不忘给她带来礼物。

　　这样已经足够了。

　　程以恩知道，何煦没有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