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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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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徐天国带着一个小的保温箱上楼来,箱子里装得是待会儿要给何煦热敷的药包。
门是锁上的,徐天国轻轻敲了敲门,来开门的人是程以恩。
“他还在睡,保温箱先给我吧。”
“还是要快点叫醒他,否则药包凉了,效果不好。”
“他才刚睡着没多久。”
“我动作尽量轻一些,应该不会吵醒他。”
“不如我来做吧,你也去休息一会儿,早上做康复治疗,你们都很累了。”
康复治疗师也住在别墅里,但即便有两个大男人帮着何煦,所花费的精力仍旧很可观。
徐天国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将箱子交给程以恩。
她关上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回到床边,将保温箱放在床头柜上。
何煦闭着眼楮,这些天,他很努力做康复治疗,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午后人特别容易疲倦,总是得小睡片刻。
程以恩倚着床沿,低下头,轻轻地问:“我帮你热敷好吗?”
床上的何煦,一动也不动,没有回答她的话。
程以恩不想吵醒他,小心翼翼地推动他的身体,撩起他的上衣,将温热的药包,按在他背后的腰际。
他的肤色,因为有一段时日没有晒太阳的关系,比以前白皙许多。
碰触到他的皮肤时,她的手指顿了一下。
程以恩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不着这么紧张。”
何煦一直背对着她,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房里很安静,时间彷佛凝滞在这一刻。
那些躁动不安的思绪,似乎轻易地就被故作镇定的无声给掩盖。
这时,何煦忽然开口,“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程以恩咬了咬嘴唇,辩解道:“我只是顺手帮个忙而已。”
何煦欲言又止,“徐天国呢?”
程以恩不回答,却反问:“你不想我在这里?”
何煦不作声。
程以恩紧接着又问:“还是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一直维持原本的姿势。
程以恩绕过床,走到他面前,“你教我数学跟英语,我只是帮你做点小事,这样也不行吗?”
何煦不看她。
有时咄咄逼人不代表说的有道理,而是在强辩。
程以恩终究太年轻,她的一举一动,躲不他的眼睛。
她脸色苍白,十分气馁。
何煦思考了很久,才沉声说:“把你早上写错的数学题拿过来,里头有几个观念,我觉得你还没弄清楚。”
他终于妥协了。
程以恩的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得逞的快感。
在这样的氛围下,她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
她径直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胛与髋部,替他翻过身。
何煦还来不及开口拒绝她,就已经被她翻正躺在床上。
他全身的肌肉,在这一瞬间,变得僵硬而紧绷。
两人靠得那么近,空气中除了药包的味道,还有从他鼻尖轻扫过去,属于她头发的香味。
何煦咳嗽一声,别过头,“以后这种工作,让别人来做就好。”
程以恩扯了一下嘴角,不置可否。
接手过热敷的事情以后,她便没打算让别人来做。
每天,不等徐天国开口,她自个儿便会抢着去蒸药包。
何煦说过她几次,让她不要浪费时间,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何煦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他的下肢有感觉,也能撑着栏杆勉强站起来,只是受伤后,脊椎错位的后遗症,导致他时常感到剧烈疼痛。
每一次起床,躺下,甚至是翻身或移动,对他来说,都是酷刑。
身体残缺固然难受,但无以止尽的痛苦,却是最折磨人的事。
医生给他开了止痛药,吃了不怎么管用。
唯有朝脊椎里,注射类固醇与止痛针,能够稍微减轻他的痛楚。
可那样的治疗方式,只是治标不治本,往后的药量会越来越大,对身体也是有弊无利。
何煦往往痛得满头大汗,脸色发白,也没有向药物低头。
程以恩在旁边看着,她知道他有多么不容易,而她能做的,就是在帮他热敷时,轻轻推揉他紧绷的肌肉。
升高三这年暑假,感觉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结束了。
开学前一天晚上,她收拾完了要带去学校的东西。
她拉上行李的拉链,想了一会儿,还是打开房门,对着还在厨房的妈妈说:“妈,我有东西要拿给何煦,等等就回来。”
赵秀说:“快去快回,这个时间点,他差不多要睡了。”
程以恩“嗯”了一声,匆匆地朝外头走出去。
其实不久前她才跟妈妈、俞姨与何煦一起吃过晚饭,可是有些话,她藏在心里很久,非得跟他说不可。
她跑过庭院,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一个影子。
大屋的二楼露台,何煦独自一人,坐在电动轮椅上,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已经有多久了。
程以恩突然看见他,心里反倒有些紧张,彷佛她预先谋划许久的行动被戳破,她抬起头,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何煦望着她,“上来。”
程以恩上到二楼,进到房里,在走出露台之前,她深吸一口气,“晚上夜凉风大,你怎么不待在里面?”
何煦说:“屋里待太久了,有些闷。”他顿了顿,“倒是你,这么晚了还没睡,你明天不是还得一大早起来搭车回学校?”
程以恩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她个子矮,用姿势与他说话,只能仰着头,“我有话想对你说。”
何煦扬起嘴角,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有什么事这么着急,非得现在跟我说不可?”
程以恩鼓起勇气,“虽然我回学校住,但我每个周末都会回来。”
何煦说:“你是学生,不管怎么说,好好读书才是你的本分。”
程以恩不喜欢,他最近总是提醒她,这个该做,那个不该做。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个对她一向温柔的何煦,忽然间多了几分脾气,不过她能体谅,这是因为他受了伤的缘故。
程以恩别过头,一声不吭。
今晚没有月光,可是深沉的黑幕中,有着数不尽的星星。
黑夜将两人局促的神情,隐藏得很好。
远方的庭院灯,只能依稀照亮他们的身影。
何煦仰头看了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揉揉她的脑袋,“我也要走了。”
程以恩一愣,猛地抬起头,“你要去哪里?”
何煦笑了一声,“我得回自己的家。”
程以恩问:“待在这里不好吗?俞姨的家也是你的家。”
何煦说:“我需要回医院复诊,再说,我爷爷奶奶也等着我回去。”
“不是只有他们。”程以恩话越说越小声,声量小到几不可闻,“这里也有我……俞姨在啊。”
何煦静默半晌,才说:“有空的话,我会再过来。”
程以恩掩饰不住内心的沮丧,明知不该问,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什么时候?”
何煦笑了笑,大概也是没意料到她会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不能确定。”
程以恩蹲在那里,像尊石像似地,久久不出声。
何煦转移话题,“你将来想读什么专业?
程以恩闷闷地答道:“金融吧。”跟他一样。
何煦点点头,“那你要好好学习。
程以恩“嗯”了一声。
他们陷入长长的沉默,这份无法明说的压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何煦终于开口,“T市几所大学的金融系不错,你若是考上了,我请你吃饭,随便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都送你。”
程以恩眼睛一亮,“真的吗?”
其实不用他说,她想考的就是T市的大学。
原因很简单,何家就在T市,那是他在的地方。
何煦说:“真的,但你得好好努力才行。”
程以恩禁不住从心底深处,泛开来的喜悦,她低声说:“我会努力的。”
这天晚上的交谈,带给了她莫大的动力,她要用尽一切方法,去到离他最近的城市。
那双星空下,看着她的眼睛,如此夺目耀眼,远远胜过黑夜中亿万颗星星,她永远不可能忘记。
回学校以后,程以恩比之前更加用功读书了。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她的成绩比以往进步很多,班主任对她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
程以恩以为平静的日子,会继续这么过下去。
月考后的某一天,晚自习的时候,妈妈破天荒地打了电话到学校来。
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程以恩心里发怵,她急忙回拨电话,“妈,怎么了?”
赵秀的声音十分沙哑,“以恩,你不要慌,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爸爸,前些天回到镇上,他来找过我。”
程以恩握紧话筒的手,她的关节处已经泛白了,“他还回来做什么?”
赵秀说:“他希望我们回家去。”
原来人气到狠了的时候,是会全身发抖的,程以恩恨恨地说:“妈,你千万别答应他,没有他在,我们过得比以前更好。”
赵秀说:“你放心,我根本没打算要回去,我打电话过来,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她停顿一下,“还有,如果你爸去学校找你,甭管他说什么,你都别理他。”
程以恩说:“妈,你放心,学校里有老师跟同学在,他没法对我怎样的,倒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何煦离开了,俞姨去欧洲为新剧本取材,别墅里的人走了一大半。
留守的人,除了妈妈以外,只剩下两位保姆跟司机。
保姆们轮流留宿在工人房,司机晚上得回自己的家,所以不怪程以恩会担心。
赵秀叹息,“以恩,妈对不起你,这本来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却连你也一起牵扯进来。”
程以恩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妈,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
她从小就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能够独当一面,不让那个人有机会再伤害妈妈。
但没来得及,只差那么一步。
赵秀沉默片刻,轻轻地应了一声好,接着又提醒程以恩,“接下来的周末,你都别回来,就待在学校里,跟同学一起好好读书,有时间的话,我会去学校看你。”
程以恩内心腾起一股怒气,可更多的是极为深沉的沮丧。
那个人回来了,也许她跟妈妈的生活,又得回到过去那样暗无天日,不知何时才得以见到光明的日子。
找警察也没有用,谁都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保护她跟妈妈。
除非她们离开家乡,跑到那个人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
程以恩说:“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不想泄漏太多情绪,免得妈妈还要分神担忧她。
赵秀不想耽误女儿读书,嘱付完几句后,便挂断电话。
事后回想起来,程以恩内心深处,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预感,她都应该把握这最后的机会,跟妈妈多说一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