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幻境”外篇》一江烟月

60、二 一念之间

　　二一念之间

　　君书帖到来的那一刻，战斗的结果就已经毫无悬念了，好比初生婴儿对上成年男子，早已经不再是“胜与负”的问题。
　　最初，宋敏行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天才啊，如此一棵可造之材弃之不顾岂不是暴殄天物！
　　爱才之心大起的君三公子，当即决定要把这棵可造之材好生栽培栽培，再亲手雕琢成不世之珍宝……所以，明白了吧，水灵儿不是碰巧弹进宋敏行嘴里去的（不晓得宋某人知道了君三公子的这番心意，会不会一路狂奔躲进警察局？）。
　　不过，真正把君三公子吓了一大跳的，是秦好。
　　秦好这只小鬼，用行家的眼光看资质并不好，若不依靠君家，那么弱的意志是很难在幽冥界立足的。谁能想得到，如此弱小的一只小鬼，身上竟然潜藏着那么强大的男儿血性，不顾生死，不计成败，倾尽全力，绝不认输……可见行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隐在黑暗中袖手旁观多时，君书帖不得不承认看到后来自己都有些感动了，被这只小鬼感动了。飞蛾投火是不懂得烈火的可怕，明知道毫无胜算却仍然不肯放弃，或许不够聪明，但那股血性，却是许许多多聪明人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如果不是旁边站着个君写意，他早出手帮忙了。
　　偏偏写意今晚上也很让人刮目，让他忍不住生出些非分之想：或许，引导得法的话，自家小弟也不是无药可救吧？小少爷不喜欢修行也就算了，还霸道成性闯祸成精，总不能一辈子跟在他后边收拾残局吧？……
　　是人就有立场，只认对错无视立场，以及只管立场无视对错，都属极端者。即将迎来二十三岁生日的君书帖，看着秦好浑身冒血地跌倒又站起，站起再跌倒，心底渗出淡淡的无力感，自嘲不已：这么容易就放弃同情心偏向立场，人啊，终究还是把立场看得远远重于对错。
　　这一战的结果，秦好气息奄奄自不必说，写意也因为手术不久即严重运动过量不得不重新接受观察治疗，在医院躺了两天才回家。就连君小三都遭受到池鱼之灾，给老妈一通好训，这阵子远远瞄见君妈的影子就溜得飞快……

　　又是一个迷人的初夏黄昏，秦好看着面前的君书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宋敏行那天骂他的话不无道理，百无一用，如果不是运气好到暴，他就是人流中的路人甲，一辈子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所以，对于那天晚上的表现，他自己事先也是万万料想不到的。秦好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好象一个局，一步步地逼迫着自己，直到把他逼到退无可退。
　　起先是愕然，愕然于谋杀这一事实；然后是震惊，他一直把宋敏行当朋友，对他异常信任，不然本城律师那么多，怎么就单挑了他？没想到在自己深为信赖的朋友的眼睛里面，自己仅仅是垃圾一样的存在；再后来，是对人性的极度失望，既失望于“人为财死”，更失望于直到那个时候都还在说着谎言的宋敏行……
　　他一直把这些情绪掩盖得很好，一方面是习惯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与事无补，当时的情形也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消化时间，直到水灵儿离体后念刀加身的那一刻。
　　身体一连挨了数记念刀，痛苦不堪，肉体上的强烈痛楚终于衍变成一根导火线，点燃了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熊熊怒火──凭什么！不错，他秦好就是一个小人物，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是凭什么小人物就该被人踩被人践被人杀？凭什么自己被杀在先，死掉后还要遭受凶手的痛殴？谁给他宋敏行的权力？难道说他秦好真的就是一堆垃圾，不能保护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做了鬼都还要遭受一个活人的欺辱？凭什么他要经受所有的这些痛苦？……他不服，死都不服！
　　脑子完全被这些念头占据，奋力举起断腿，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流血，身上越来越痛，心头的怒火却越烧越熊，当时就一个念头：就算一死，也不能饶过这个人！
　　到最后，旁观者看得惊心动魄，他自己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可能是痛到极处就麻木了，也可能是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对手身上，反而感受不到自身的痛苦了……写意叫嚷的那些话，他一句都没有听清，当时的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一个执念：击倒他，拼了一死也要击倒他，是男人就不能向杀害自己的凶手低头，不认输，绝不认输……

　　“你当时已经知道是宋敏行谋杀了你？”君小三有些意外。
　　“不难猜的。他这个人我了解，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就算怀疑我是假扮的，但他连我出现的动机都没有证实就匆匆忙忙地出手，那么冒失，不应该只是为了一个伪造遗嘱的罪名。另外，我虽然不是学法的，也晓得伪造遗嘱并不象他说的那么简单，能够接触到遗嘱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助理秘书，短短几天之内他要瞒天过海，难度太大了。”
　　君小三点头：“不错，他反应非常快，确实应该去做庭辩律师的。那天他讲的大都是真话，谎话只有一两句，却是最关键的一两句。象伪造遗嘱和良心不安为你办memorial等等，应该都是真的，就连那句一念之差和放不下杀人执念，也应该是真的。不过他的‘一念’，不是产生于你去世之后，而是从一年多以前他被解雇起，就已经放不下了。”

　　宋敏行是个聪明人，认清形势后很快向君小三供认了谋杀秦好的前因后果，当然，他在讲述自己罪行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大力渲染“我本纯良”以及作为一个普通人却不得不杀人的“矛盾和痛苦”。
　　事情的起因是一年半前宋敏行被事务所解雇，理由是他在工作中出现错误引起客户不满，但他很快发现真相并非如此，而是上司偶然看到了自己和秦好在汽车里面的接吻。当时的他心情非常灰暗，他从一个穷孩子到执牌律师，其间的艰辛有目共睹，仅仅出于一个完全不受自身控制的性向问题，多年的奋斗倾刻间化为泡影……这个世界，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秦好见他情绪不佳，那段时间经常拉了他出去喝酒。某日，秦好醉酒后向他吐露了家人不知道自己中过大奖的事情，宋敏行的“一念之差”，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优秀坚韧，辛辛苦苦打拼了那么多年，只一个吻就毁掉了一切；而接吻的另一方，平庸懒惰，不用努力不用付出却坐拥一切，现实的残酷在他眼里就一个故事，无论怎样他都活得快快乐乐云淡风轻……这个世界，既然如此的不公平，他还有什么理由必须遵守它的游戏规则？
　　谋杀计划在那个时候已经生成，虽然宋敏行不久后找到工作且工作称心，他杀人夺财的决心却从来不曾动摇过，就象他自己说的，他中了邪，想忘都忘不了，行为完全不受控制。
　　按照计划，他私自配制了秦好家的钥匙，按时替换掉秦好日日服用的多种维生素，其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秦好一直在服用着某种药物，该药无毒，但正常人长期服用后会导致血小板严重流失，一旦遭受外伤即会流血不止（注一）。就在秦好去世的前一天傍晚，他在浴室淋浴时跌了一跤，当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象往常一样，仍旧到熟悉的酒吧鬼混到深夜。后来感觉身体疲乏，还以为是休息不足，返回家中睡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内脏正在出血。这一睡，秦好再没有醒过来，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被负责清扫的钟点工发现打了９１１，那时候已经是回天乏术……
　　秦好的死亡在警方看来属意外受伤抢救不及时所至，并未立案，宋敏行得知死讯后迅速拿走了“加料维生素”，如愿以偿地“继承”了死者的大半身家。就连他在天桥上说的那句“不动产和股票存款全都给了伯父伯母”也是打了折扣的，秦好共有三处房产，宋敏行扣下了本市金领区的一栋二千尺的别墅，市价过二十万的股票也有一半收入自己腰包──宋敏行原话：收益太少的话，与他承担的风险不符。秦家父母不懂英文不懂法律程序，更不清楚秦好的经济状况，对于这位“帮了大忙的宋律师”感激不尽……

　　听罢君书帖的述说，秦好默然良久后缓缓开口，平静中透着点倦意：“听你这么一说就讲得通了。一年半前他换了工作，手下和同事都是新人，他应该从那个时候起就在着手准备了。我们出现后，他怕的也不是遗书暴光，而是怕警察就我的意外死亡立案，立案后首先盯上的就是他这个遗产受赠人，多询问几个知情者就会怀疑我为什么会把大半遗产留给他，我们的关系还不足以让我那么做，而伪造的东西，难保逃得过笔迹专家的眼睛……所以，应该是杀人重罪让他起了冒险一博的念头。”
　　君小三赞同他的分析，却对他的平静颇有些惊讶：“你一点也不生气？”
　　“哪能‘一点也不’，我一直把他当朋友，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还陪着他借酒消愁，他没事倒把我自己给灌醉了……”虽然才死去一个多月，秦好却有种正在谈论陈年旧事的错觉，既不觉得气愤，也没有多少恨意，胸中的那股淤闷之气，竟也似悲凉多于不甘，“大概是事情过去太久了吧，这阵子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以我现在的体力，连生气都不容易做到啊。”
　　君书帖给他说得笑了起来，他有点理解秦好的感受了。经过了数日前的那场惨烈之战，不说脱胎换骨，心境肯定会有所改变，数年前他自己也曾经经历过一场恶梦样的激战，不管承不承认，从那以后他改变了很多。
　　秦好抬起头看向微笑中的君书帖，君家的这位三公子，外貌气质都是上上之选，他却一直有些怕他。第一次见面对方一个眼神几乎害他魂飞魄散，那天又凭空出现在天桥上，轻松容易地制服了宋敏行，想起面前这人自夜色中突然现身的一刹那，如果不是阳气太盛，秦好差点就要疑心他是不是鬼了……所以他一直跟着君家的园丁和厨娘叫他“三公子”，君小三提了两次看他坚决不肯改口，也就懒得废话了。
　　“三公子，请问你……打算如何处置宋敏行？”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君书帖眼中亮光一闪，他费了那么多事，当然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却突然想要逗逗面前的这位倒霉伤患。
　　君小三的眼睛本来就很生得明亮，这一下更是亮度灼眼，晃得秦好双眼生痛，连忙垂下头不与他对视，心道明明是亲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真的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虽然腹诽不已，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趁着小魔头不在的时候赶紧说：“人是三公子您捉住的，当然由三公子决定。我只是觉得杀人者偿命，他杀了我，用他的命偿还也算两清，其它的，还是……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早日去阴间投生比较好……三公子，你觉得呢？”
　　秦好斟词酌句，很是头痛，他不确定自己表达清楚了想要表达的东西。
　　君书帖瞧了他半晌，就象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最后，淡淡一笑：“我不准备要他的小命。”
　　秦好刚在心里接了句“生不如死更糟糕”，房门就给一股大力推开，门边的君写意黑着脸，怒目而视：“我不准，不能便宜了那个王八蛋！”
　　君书帖看看门边一脸怒色的伪少年，又看看房中莫可奈何的伤病鬼，嘴角挑起，露出个狡黠的浅笑，就那么一边高深莫测的笑着一边大步往门外走去：“这件事你们都不用操心，我准备把他收归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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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这种药真的存在，而且有过被用于谋杀的先例，据说给破案造成了很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