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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置酒高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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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动了,透过车窗还能看到身后女孩插着腰,怒容相向。明楼禁不住笑了,刚才还有些后悔自己孟浪,此时却觉得心情大好。
自从大姐去世之后,明台跟锦云走了,在日本战败前的一次任务中,阿诚竟然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他一个人守着诺大的产业,空荡荡的明家大宅,每天与人虚与委蛇,在刀尖上行走,没有人会在意他肩头的疲惫,没有人能分享他复杂的心事,甚至头疼的时候,再没有人会递给他一片阿司匹林……
等到抗战胜利了,他想激流勇退,一个人去寻找阿诚。却被蒋经国留在国民政府里,依旧身不由已。
刚才在二楼窗前,看到那个叫木兰的姑娘戏弄梁经纶举重如轻,然后她又站在自己的车子前,一副煞有介事似懂非懂的样子,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一句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由此,从来不在女人身上留意的明长官,却突然很想看她被人揶揄的样子……
不经意间,车子已经停在了六国饭店的门口。连明楼自己都有些意外,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竟让他回味了这么久。他看了看表,此时正是下午5点钟。
方才早退的梁经纶,不仅约了清华的曾教授可达,还一同等在六国饭店的包厢里,准备会见代替建丰同志到北平观风的明楼长官。
明楼并没有去见他们,而是径直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套房的客厅里,一个精瘦的男人正在抽烟,明楼关上房门,先把客厅的窗子打开,然后回身对着那人道:“你这烟鬼,几年不见还是这副德行。”
“老毛病,不好改啊……”军统北平站站长王蒲忱身姿舒展的坐在沙发上,轻飘飘吐出一个烟圈。
“毛病,爱好吧……”明楼瞥了他一眼,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说说吧,北平的日子怎么样,不好过吧?”
“老兄您觉得呢?要是好过,建丰同志能把你请到北平来坐镇?”王站长苦笑了一下,如今北平的人和事,他也确实有点看不懂。先是死而复生的谢木兰,然后是为情所困的梁经纶,还有一个突然变成杀人狂魔的孙秘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他有点焦头烂额。虽然,电话那一头的建丰同志对他如此匪夷所思的报告未置可否,但一周之内就空降了这位明长官过来,定然是深刻表达了对他和曾可达的不满。不过幸好,来的是明楼。军统的毛局长,一向不当他是嫡系,若是此是再有个人横在建丰同志和自己中间,确实大大的不妙,幸好,来人是明楼,抗战时期,毒蜂死后,他便成了军统与明楼单线联系的人,多少次出生入死,千钧一发,他俩也算得上是心照神合的生死之交。抗战胜利之后,明楼凭着他在上海金融界不可动摇的地位成为了国民政府财政部的副部长,不用留在军统看毛局长脸色,而他则被派到了北平,收拾马汉山留下的烂摊子……
明楼仿佛能看穿老搭档沉静外表下变换的心情,他摘下眼镜,微微一笑道:“大先生什么都没说,只告诉我先来找你,你自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了明楼的话,王站长的心放了一半,正要开口,却看见明楼把手伸向了他。他下意识的递了一根烟过去,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接过烟,从容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阿诚还没找到?”王蒲忱一直看着那支烟燃尽了,才试探着问了一句。
对面的人没有应他,只把烟蒂在烟缸里摁了两下,再抬起头来,已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说说北平的事情吧。”
明楼走进六国饭店餐厅包房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钟了。王蒲忱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蒋大公子旗下的少壮派与CC派之间的争权夺势。上海如此,北平亦如此。大公子拜托了他来北平,无非也是看中了自己在财政部的位置和军统中无形的根基。或许,他有些后悔吧,提拔一个赣南青年军旅部的副官充当门面,何苦呢,让他穿上龙袍,就能当得了太子么?
侍者替他拉开扶手椅,还没坐下,另外两个等候已久的人已经站起来,一个身穿军装的白胖子,肩膀上抗着少将的军衔,表情有些僵硬。明楼心里晓得这位曾将军定是等的久了心下不悦,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让曾将军久候了,真是明楼的不是,来来来,曾将军快请坐,Waiter,把菜单拿来,曾将军请,这顿饭我请客,曾将军千万别客气。”
这样一来,满肚子怨气的曾可达倒是无法发泄了,他欠身坐下,接过明楼亲手递给他的菜单,心下顿时有些为难。来向明楼汇报北京币值改革的进展,是建丰同志特意通知的,此人在上海的名头,他也略知一二,方才等了近两个钟头,他心中暗骂这个花花公子没有时间观念,不务正业;此刻见面,花花公子倒是不假,但此人家财雄厚背景深沉,却又是如此谦虚周到,到让他不得不吞下了这口气,接了明楼递给他的“面子”。可是,刚才自己却忘了一件事,面对这一堆花花绿绿洋文的菜单,他又该从何点起么?
明楼瞥了一眼曾可达犹豫的神色,顿时猜到了他心中难处。方才递给他菜单,只是忽略了这位将军不懂法文,并非故意为难。此时只好将错就错,且看这位少将将军如何应对。于是,他晃做不知,转过脸望着梁经纶道:“让梁先生也久等了,实在对不住。刚才在方宅,没有说话机会,建丰同志一直夸先生是人才难得,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明长官谬赞了,经纶着实当不起。”梁经纶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虽说一起等了这么久,他却只是默坐在那里,所有的心思其实还停留在谢木兰离他而去的背影上……他似乎发现,爱情来得太晚了。他多少次回忆谢木兰独自来找他的那个晚上,女孩子心中眼中那卑微而渴望的爱情,他看到了,他接受了,却没有想过去回报。在西山监狱的那个下午,他那么悲伤,那么害怕,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是爱木兰的,他的爱被他的信仰掩盖,被他的职责掩盖,但当信仰和职责被黑洞洞的枪口无情撕开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心和充满的爱恋……但终究他明白的太晚了,他庆幸木兰还活着,只是与他再无瓜葛。
明楼全程围观了才俊被木兰小姐拒绝的一幕,见他神色黯然,并不追究,只是细细询问币制改革计划的各种细节,和逐项落实的各个时间点。梁经纶记忆超群,对答如流,到让明楼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
一旁的曾可达把菜单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不觉十几分钟过去了,其间,他几次抬头看向梁经纶,希望他可以主动过来帮忙。怎奈梁英才一直在明长官的一再提问下,专心讲着币制改革的细节问题,无暇分身。曾将军再看看明楼,对方却只是专注的听着梁经纶的讲述,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曾可达忽然感到一丝愤怒的悲凉……悲凉之余,还有些许无奈。对面两个人讲的话,自己插不进去,就连点个菜,竟然也看不懂……不过一星期的时间,曾可达恍惚感觉到自己在建丰同志心里的地位急转直下。特别是今天上午,这位明长官已经抵达北平,自己才被通知到,电文上还说,北平币制改革的形势要毫无保留的汇报给明楼,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建丰同志最亲近的人,只是固执的不愿承认。
“先生,您先慢慢看着,看好了可以按铃喊我。”一直等在旁边的堂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语气谦恭满脸含笑,但曾将军听在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对面的两个人终于停住了交谈,梁经纶不明就里,明楼看了看曾可达一直捏在手里的菜单,忽然满面歉然道:“明楼思虑不周,曾将军不要见怪。”
曾可达一愣,这位明长官要说些什么,难道,会直陈他不懂法文的痛处,过分了吧……他不自觉的想起方孟韦,想起那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嘲笑他是个无尺寸战功的少将……
“总统倡导新生活运动,曾将军自然是坚决的拥护者。”明楼一边说着,一边从曾可达手中抽出那本“菜单”,不禁笑道,“是明某人疏忽了,竟然只把这本酒单递给了曾将军,实在对不住!曾将军也真是好涵养,宁愿等这么久也不说破,难怪建丰同志称赞曾将军忠孝节义,堪为新生活运动之楷模。”
这一番高论大大出乎曾可达的意料,他楞楞地看着这位明长官嘴里吐出一长串的外文音节,从容的指挥着堂倌,笑脸殷勤的照顾着他,一时恍若是在梦里。直到一顿饭结束,出了六国饭店的大门,已是月色朦胧。梁经纶不能和他一同离开,还留在饭店包房里跟明楼谈话,只他一个人走在东交民巷大街上,一直等在门口的王秘书快步跟上来,殷勤地问道:“长官辛苦,请您上车吧。”
曾可达没有应他,只是向着车子的方向走去。忽然,他停下脚步,问道:“王副官,你吃过西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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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似乎欺负了可达将军,的确,从看电视剧第一集起就不喜欢他。曾将军不是个坏人,但在现实社会,却是个无用之人。
就像孟韦扒出他的身世履历,毫无尺寸战功,却忝居少将军衔。我相信当年国民党内平步青云者并非只他一人,但如他一般清廉自律,勤奋上进者却少之又少。我想,蒋经国就是看中了他这两个难得的优点。但是,曾可达身上两个致命的弱点,却导致了他横尸飞机场的命运。首先,他的天资着实有限,一次接一次的请示报告虽然是忠实领导的表现,但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他的无能,没有在乱世中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气魄。其次,曾将军还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这个弱点比能力不足还要致命,直接导致了北平斗争中的各帮各派没有一个支持他。
他深恶方孟敖,一心想把他送上刑场;他嫉妒梁经纶,完全是因为共同的老板对梁经纶的喜爱和赞赏;他仇视有钱人,以清廉简朴自傲,但却自己却没有想过,这样的做法完全是把自卑的心态显露无疑……
对于蒋经国,他只是特定时期被需要的一个人,时期过了,他便一无长处,被抛弃的命运便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