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靥》熙大小姐

6、剑手

　　“当年天鹄坊血弩一案，掀起各坊十余年血雨腥风，时至今日还没完全平息。”崔锦看过沙滩上站立的一众岛民，他们或是沧桑，或是年少，黄缎下的礼物让他们没了对未知灾祸的恐惧，他们翘首盼着裴渊的回应，眼中溢出对新生的憧憬，“也是因为兴国坊久居沧浪岛，并无与血弩案相关的罪证，这才算躲过一劫。”

　　崔锦张开双臂，黑袍迎风扬起，沉沉压向裴渊，“大晋各坊衰竭，正是重振兴国坊的机会，铸成流星石便可重返皇城，还有得不尽的荣光在等着裴家，裴坊主，如此大礼还不足以让你接旨吗？又或是…”崔锦目露狠意，“你要抗旨？”

　　——“在下不敢！”裴渊伏地高呼。

　　崔锦缓下口吻：“方才你说，要不是困在岛上难觅名医，裴少主一双腿也不会如此，当年要是不裴家试剑落败，无奈立誓远走，也不会是今日景象，裴家先祖真的甘愿后人永世避居沧浪岛？现如今回京之路就在你脚下，坊主所求，就当是为了裴少主…”

　　“若非避世而居，只怕也会和陆家一样，风光虽一时无限，最后却落得个满门死绝的下场吧。” 惊雷轰隆一声，崔锦大手按上黄缎，不等大雨再落，裴渊领旨接下了这块流星石。

　　——“兴国坊需多少时日可以铸成宝器？”

　　裴渊踌躇着不敢开口，崔锦略加思索道：“听闻世间最难熔的玄铁，只要进了天炉也不过几日的工夫就可熔尽，流星石要铸成的是精纯利器，不可急于求成，半年为期，如何？”崔锦逼视裴渊抽搐的脸，低声又道，“半年时间，百把千把的兵器都可铸成，而今不过一块石头，崔某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裴渊唇齿半张却是挤不出一个“不”字，崔锦微微颔首，转身走上宝船。

　　宝船没做停留就调头而去，目送崔锦在视线里消失，裴渊一把掀开黄缎，在惊呼声中，关靥也看见了那块流星石，石块漆黑发亮，光泽熠熠，不过尺长，但重若千钧，更重要的是，流星石乃天外飞石，被历朝历代奉为天赐圣物，父亲说过，还没有哪家兵器坊能熔得了流星石。

　　父亲说过的许多话，关靥那时太小也记不完整，但关于流星石的却都记着，父亲平生所憾就是没能见证流星石铸成，就差一点，父亲说，就差一点。

　　裴匕招呼最强壮的剑奴抬走流星石，人群四散而去，娄婶抽出怀里菜刀朝关靥晃了晃，示意她早些回去干活。

　　娄石头戳了戳关靥的背，关靥与他耳语几句，石头闷闷点头追着母亲去了。

　　不等关靥反应，阿九已经抽出了她藏起的短刃，指肚轻轻抹过，摇头道：“还没开锋就带着，就凭这，能护住你自己个儿？还是指望那大个儿护住你？”

　　关靥伸手去抢，“你又有什么好东西？”

　　见阿九与一个女剑奴杵着不走，几个墨衣少年走了过来，咳了声道：“阿九，人家取笑你，还把你的剑给她瞧瞧。”

　　“你还有剑？”关靥咋舌，“没听说坊中还有剑手呐。”

　　“这不就有了。”为首的墨衣少年嬉笑着朝关靥露出半截剑柄，不等关靥看清，又爱惜的藏紧，“所以说，兴国坊要转运了。怎么？剑手英武，你还不好意思看了？我叫苍玉，你叫什么名字？”

　　“我关靥有什么不好意思？”关靥也不看那叫苍玉的，故意昂首只盯着阿九，细细打量，他与数年前相比大有不同，粗衣换做墨色锦衣，袖口绣着精致的刀纹，发髻和这些少年剑手一样梳得利落，面容也愈加沉着冷傲，他原本就是心无旁骛，如今再见，更多了些城府之感。

　　海边众人里，阿九一眼就认出了关靥，照理说，他应该认不出才对，胡衔船上的杂役，满脸污泥连相貌都辨不清楚，正是疯长的年纪，关靥身形高挑了，脸也白净了，乱发挽髻清爽干练，梢眉大眼俊俏中显出几分英气，在海边众人里很是醒目。也正是那双在绝境中闪光的眼，指引着阿九认出了她。

　　“走了。”苍玉推了把阿九，“怎么还恋恋不舍了？”

　　阿九执起佩剑冲关靥扬起，深望着她脸颊疾风也吹不散的笑靥，挥开墨衣转身离开。

　　关靥哼了声，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娄家母子就没了影，关靥提了提手里短刃，回头开个锋也不输那几把剑。关靥迈开几步，见海边还有人站着没走，细看不是江暮云么，她不留在祠堂陪少主，跑出来做什么？

　　裴少主温润如玉，江暮云也如明珠般夺目，就这样临风站着不动，轻飘飘的衣摆随风扬起好看的弧度，循着宝船离开的方向，眸间也如深海一般。

　　原来人人都存着离开的念头，关靥蓦然唏嘘，坊主接下了流星石，真要铸成宝器，还会有人留在沧浪岛吗？关靥笑自己想的太多，还得先看兴国坊有没有这个本事。

　　沙地湿软，又刚被人踩过，不多会儿就翻出许多蛤贝，关靥弯腰捡起一枚，掰开吮吸着鲜美的贝肉，才要转身，见江暮云一手兜衣，一手拾贝，身姿灵动动作娴熟，像是觉察到有人在窥望自己，江暮云顿住身，天未亮透，半明半暗间，侧影好似潜藏世间的山精鬼怪，渺立沙中，淡看世间。

　　关靥看得出神，还以为她也向往上岸，原来是馋一口贝肉，顿时心生与她结交之意，回望着又不知她要待到什么时候，自己贸然上前招呼，只怕会惊了人家。坊中活重，再不走娄婶又要埋怨，关靥一步一回头，今日再见阿九，要再能多结识几个朋友，日子就更有滋味了，关靥嘴角挂笑，步子也愈加轻快。

　　自今日后，阿九和那几个少年剑手也留在了坊中，看来之前他们都被安置在郊外习武练剑，崔锦带着兵士突然出现，岛主生怕自家也是受了血弩案的牵连，这才召集人手做好护岛的准备，深藏的剑手也被召回，既已现身，也没了遮掩的必要。这不，多了好些个英俊少年，坊中热闹了不说，连剑奴干活都来了劲头。

　　“兴国坊原本是不能有剑手的，困岛流众，养剑手做什么？”娄婶擦了把汗，“外头兵器坊间试剑比艺才用剑手，坊主深谋远虑，早就重启剑手，看来是预料到有今日了。”

　　正说着，几个剑手途经后院，见关靥脸色潮红，娄婶凑近嘿嘿一笑，“我瞧着这几个剑手个个俊武，回头找人给你说一个，如何？”说着指向那个叫苍玉的，“婶子瞧着那个就不错。”

　　苍玉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回头那一瞬恰好撞到娄婶笑弯的眼，苍玉俊脸蓦的阴下，脚下步子飞快。

　　关靥蹭的跳起身，“身为女子，一定要依靠男人才能安生幸福么？”

　　娄婶看着苍玉出神，冷不丁被关靥吓了一跳，鼻子气的直冒烟，“不然呢？坊中得力的都是男人，剑手更是人中之龙，男人扛大包都能比你重二十斤，你一个小剑奴，往后要没个夫君给你依靠，还不被人欺到天上去？”

　　“关靥，听娄婶的。”有人不嫌事大喊出声，朝着娄婶挤眉弄眼，“有枝可倚，有人可傍，坊中哪个敢欺她？”

　　娄婶撸袖要去扇那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人家能干，自是得坊主看重，你们哪个管事能胜过她？”关靥看不得旁人拿这事打趣，“女子成事，不需要靠男人。”

　　娄婶听愣，也顾不得去扇人嘴巴子，蹲地喘着气道，“看你口气，女子成事？难不成，你想做铸师？这世上，该是没有女人打铁吧？”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开来。

　　“世间兵器坊都靠本事立足，铸师能者居之，不分男女。天下大而广阔，世上卧虎藏龙，怎么就知道没有女人打铁呢？”关靥掸了掸手上的炭灰转身就走，“谁也不会一辈子只做剑奴。”

　　“嗨？”娄婶跟着起身，“死丫头口气不小。听说流星石久熔不化，你倒是有本事熔了那块石头啊。”

　　话语刚落，走在最后头的阿九忽然转身寻看关靥，见那身影踩在青石板路上，脚步轻松自如，关靥乍然回首，俩人眼眸又逢，阿九抬起的眉梢像极了海那边起伏的山廓，明明是喜乐无忧的年纪，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他单手执剑，衣角出露出半截剑柄，孤傲的眼神里并没有又见故人的暖意，但星目沉沉仿佛又蕴着情绪。

　　他们是去往天炉的方向，关靥知道一定是为了流星石迟迟不熔的事，他们不过是剑手，去天炉又能做什么？总不会让他们舞个剑哄炉神欢心吧。

　　关靥想着噗嗤笑了出来，阿九眉梢一愣，眼中流露出惑意。

　　关靥潇洒转身拐进岔口，阿九掂了掂手里宝剑，跟上了同伴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