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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冻绿篇(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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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在第三日上就离开了韶京,前往战场,而苏翎则留在苏砚府上养伤。
这几日,苏翎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闲暇时便在院子里坐坐。沧雅时常来看他,每次来时都捧着一大摞折子,一边批阅一边陪着苏翎。而苏翎总是安静地在花下看着书,遇到沧雅有不明白的政事,便稍为指点一二。
上等的寒山初雪在石桌上散发出幽淡的清香,间或有早春的雨丝飘入其中,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沧雅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微微伸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细瓷茶盏。
\"陛下,茶凉了,命他们换壶热的吧。\"沧雅正要喝,却听见一旁的苏翎淡淡地说。
苏翎坐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细碎的桃花花瓣落下来,停在他洁白的衣襟和乌黑的长发上。沧雅微微笑了一下,命下人换了一壶热茶来,他并不是很在意茶水的冷暖,只是很喜欢听着苏翎吩咐。苏翎见茶水换了上来,一低眉,又低头看手中的古书。
沧雅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苏翎的面前,笑道:\"坐了半天,你也该渴了。\"
苏翎望着温热的茶水怔了一下,再怎么被人伺候惯了,他也不习惯劳动君王的大驾。细瓷的茶盏上缠绕着精致素雅的花纹,这是卢州出产的上品,专供君王使用的,平日里连苏翎也不会用它。沧雅托着茶盏,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苏翎,苏翎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静默了。
\"嫌我用过的杯子不干净么?\"沧雅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翎慌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君臣有别……\"
\"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王。\"沧雅的声音幽幽的,\"苏翎,不要这么抗拒我,好么?\"
\"我……\"苏翎低了一下头。随着他的动作,肩头的桃花花瓣飘了下来,飘落一地雪白和淡粉。他能说什么?君臣之间,有一些界限是不该逾越的,也无法逾越。年轻的时候他不懂事,可如今,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真心的。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近,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你离得好远……\"沧雅望着桃花树下画一般的美人,声音有些怅然,\"苏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你不是权臣,从来都不是,不会有哪个权臣像你这样栽培一个君王,……你只是害怕冰国会后继无人,……这些事情,直到你被俘之后我才明白。你一直担心我无力挑起冰国的担子,害怕冰国在失去你之后变得不堪一击,是吗?\"
\"陛下……\"苏翎避开沧雅的目光。
\"苏翎,这些年来,你到底独自承担了多少……\"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皇帝……喝了这杯茶吧,算我向你道谢。\"
沧雅的语气很轻柔,苏翎不好再说什么,双手接过了茶盏。沧雅细白的手指碰到苏翎冰冷的手,丝绸一般的触感让他心神一漾。他想握住他的手,可是忍住了。苏翎安静地喝着沧雅递过的茶,心里咀嚼着沧雅说过的话,一股心酸的暖意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终于开始懂事了……
缤纷的落花洒在苏翎的发稍,沧雅望着苏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摘去细碎的花瓣。
苏翎……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够保护你……
弹劾苏翎之事着实闹了一阵,渐渐地大臣们也不再提。
毕竟如今在前方的是苏砚,手握重兵。以李稷为首的一干大臣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动摇军心,另一些大臣则是觉得苏砚得罪不起,加之沧雅本身并没有怪罪苏翎之意,事情也就逐渐平息下来。
苏砚在前方身先士卒,几乎是所向披靡。
捷报频频传来,苏砚仅用两个月就收复了沧州、肃州等地,目前与耶律青云对峙于历州。
历州自古为军事重地,往前是一片肥沃的平原,并无天险可守,夺回了历州就是夺回了冰国的一半门户。耶律青云死守不放,可苏砚的攻势也咬得很紧,几场阵仗下来,耶律终于露出疲败之象。半月之后,前方消息传来,说是燕国君王凤蹊即将御驾亲征,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历州。
燕京。
大亲王府。
此时已是冰国的春,可燕京城内依旧是冰雪萧瑟。残雪和枯枝点缀着荒凉的庭院,一如院中舞剑人苍凉的心境。剑气纵横,摧折一地枯枝残雪,也逼退了院外人进入的脚步。
\"大亲王还是不肯见我么?\"亲王府外,身披白袍的凤蹊一脸冷厉,向下人问道。
\"……是。这段时间,大亲王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舞剑,他吩咐过了,不见任何从宫里来的人,特别是……陛下您。\"府中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放肆!\"凤蹊终于忍不住了,一甩衣袖,踏进了王府。
众人想要阻拦,可是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凤蹊闯了进去。自从上次苏翎出事以后,凤轲就拒绝与凤蹊见面。凤蹊几次试图接近他,都被凤轲冷冷的一句\"你不再是我弟弟\"挡了回去。
凤蹊不明白凤轲的痛苦,在他看来,苏翎只是他们的敌人。他无法理解哥哥竟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他那一向冷静睿智的哥哥,究竟为什么在此事上如此冲动?凤蹊咬牙切齿,对苏翎的憎恨又多了几分。他的脚步在漫长的回廊上落下悠悠的响声,听起来有些孤高和落寞。
哥哥……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那个人,竟比江山,竟比我,还重要么?
修长的身影在残雪覆盖的庭院中停了下来。清冷的月光下,碧眸男子正在舞剑,剑气如虹,很快就逼到了凤蹊面前。凤蹊往后让一步,却没让过,犀利的剑气刺伤了他的脖颈,有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哥哥,你要杀我么?\"凤蹊的声音很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委屈和悲伤。
凤轲望着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力道一向是控制得极准的,收放自如,可如今竟然刺伤了凤蹊……难道说,苏翎被伤害的事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那么大的阴影?
甚至,让他对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拔剑相向……
凤轲眼中的神色一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抬起头来,迎上凤蹊的目光。\"不要再叫我哥哥。\"
\"哥哥!\"凤蹊的语气有些急切,\"你准备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征了,对手是冰国的苏砚……也许这次我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哥哥,你真的忍心不理我?\"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怎可说出如此不祥之话。再者,陛下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凤轲冷冷地说完,望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提剑从他身边走过去。凤蹊一急,一把抓住了凤轲的衣袖,\"哥哥!\"\"不要再叫我哥哥!\"凤轲忽然吼了出来。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了。
凤轲涵养极好,即使动怒也不会轻易吼人。凤蹊从小到大还从未见哥哥这么愤怒过,这种愤怒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凤蹊心里。凤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望着凤蹊惴惴不安的眼神,想到他即将独自踏上战场,凤轲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下来。
这个弟弟……这个高傲任性,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弟弟……
\"不要再叫我哥哥。你曾那样伤害苏翎……你知不知道,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你这样叫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我没能好好保护他,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甚至,还……\"凤轲静了一下,修长的双眉深深一皱,闭上眼睛,\"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该永生永世万劫不复……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对他的伤害,更可笑的是,伤害他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能再叫你弟弟,小蹊。每当这么叫时,我心中就会浮现出苏翎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凤蹊怔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那天带给凤轲的伤害也是如此深重么?可是,为什么会爱上苏翎呢?为什么,偏偏爱上自己的敌人呢……
指间的衣袖被一分一分地抽开了,凤轲再也不看凤蹊一眼,独自远去。
苏翎坐在庭院中的靠椅上,将一只手伸给御医。
满树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不时有花瓣飘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刘御医,我的病情如何了?\"苏翎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水晶般的质感,在空气里悠悠回荡。
\"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一些,只是身子仍然很弱,须得慢慢调理。\"刘御医微微笑着,回答。
\"还是很严重么?\"苏翎微微沉吟了一下。他的身子如何他最清楚,这几天依旧觉得无力得很,何况,刘御医仅仅说是好了一些,若身体状况不是特别不好,御医们通常不会对病人如此说。刘御医的神色有些迟疑,苏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收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身边的御医:\"刘御医,我想问你,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人武功恢复的药--哪怕仅仅只是一瞬也好。\"
\"这……\"刘御医看了一眼苏翎,\"大人,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上战场去。\"苏翎淡淡说道。
身边的御医惊了一下,\"大人,以您现在的体质,万万不可!\"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那样的药。\"苏翎的话音依旧很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听闻燕国的皇帝凤蹊御驾亲征了,我要亲自打败他。\"他不能容忍那个人曾经那样地伤害他,这件事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报仇,不借助任何一个人的力量--哪怕那人是他哥哥。
\"这……大人,有苏砚大人在前方,您不必担心……\"刘御医不明究里,只是劝着苏翎。
\"刘御医,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一定要亲自打败凤蹊……\"苏翎轻轻冷笑了一下,\"即使世上没有能恢复体力的药,我也一定要去。我要用我的双手杀了他。\"苏翎冰冷的语气让刘御医微微一惊。苏翎的脸上写着坚定的信念和决心,年老的御医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既然大人决心已定,那老夫就给您半枚药丸--大内珍藏的蕴华丹能凝聚人的元神,使人在半个时辰内力量大增,有如神助--用在大人您的身上,当可恢复您以前的武功,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御医说到这里,看了苏翎一眼,\"不过,大人,这枚药丸极其损耗人的元神,您气血本虚,又身中冻绿之毒,药力过后恐怕会极度虚弱,终此一身都再难复原。\"
\"我不在乎。\"苏翎淡淡道。自从知道凤轲的身份后,他的一生本就已经失去了光明--如今,只要能够手刃凤蹊,保住冰国并且一雪前耻,他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不过,刘御医,半个时辰实在太短,有什么办法能够延长药效吗?\"
\"这……原本,大人如果服下完整一枚蕴华丹的话,就可将时间增长至一个时辰。不过,您的身体实在太弱,若服下完整的一枚,定然会承受不了,药效减退之后,您将有性命之忧虑。\"
\"这样么……我明白了……\"苏翎略微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刘御医,你下去吧,下次来时,记得替我带半枚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