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晕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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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陵这个学期每周三晚上八点都要去化学楼给学生们上选修课，讲的是自己最拿手的《诗经选读》。选修课，选修课，无非是为了学分，那些大二的学生们挑中《诗经选读》，也无非是这门课轻松些，不用花费脑筋就可以轻松的过了。
讲课人的心思也好猜，薛子陵喜欢这门课的自娱自乐，她大抵是喜欢《诗经》的，她在很多年前读《神雕侠侣》的时刻，尤为的喜欢程英，这个女孩子是喜欢《诗》的，她引用的那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也是极其的美丽的。当然，薛子陵更喜欢《淇奥》这首诗的下一句，“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有一个文采斐然的君子，始终都不能够忘怀。这样的君子，该是如何的样子？她以前大抵是以为，那个让人始终不能够忘怀的人，便是魏建成了。没想到当真分了手，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谁的惟一，忘记，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薛子陵挎了个包，另外一只手拿着书去了教室，化学楼是一栋有点年岁的楼了，楼前的树木长的也葱茏，只是冬天到了，难免的萧瑟。何况近来两天又格外的冷了些，薛子陵已经是换上了褐色的牛角扣大衣了。她晚上在食堂里吃了晚饭，又额外的站在大一女生宿舍前的小吃店里买了几串油炸吃，大冬天的吃这个，觉着格外的香一些。
到了教室，薛子陵把书放下，从包里取了手机看了看，已经是快八点了，他这几天是没有再联系自己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两日反倒是不停的看着手机，只是担心着，她自己也未曾想好的，若是再接了短信，那是看还是不看？薛子陵咬住下唇，抬眼望望，教室虽然是那种可以容纳二百多人的大课堂，学生倒少，她学期初就是拿到了学生名单的，一共一百五十多号人，估摸着来的不足一百人。也是，冬天来了，学生们也懒得晚上来上课。
八点一到，薛子陵懒得点名，直接开讲。她得了李老师的脾性，那些老派的做学问的人，大多不太喜欢课前点名，学生们听得课程有意思，那是自然会来的，自己也无须靠了强硬手段来逼迫着学生们听课。
这一节课讲的是《国风艺术的探讨》，前一周已经讲了一半了。薛子陵翻开书，接着讲下去。她上这一门课的时候，格外的喜欢板书，为着是那些生僻的字，学生们大多是认不全的。也难怪，高考改革，又是高校改革，偏偏只革了语文的命，多少孩子用词用句还不周全，到了大学里，统统将语文抛给高中老师了——大学里《大学语文》已经成了摆设，都不再是必修课了。
她在上头念着，学生们在下头念着，大家各念各的，薛子陵念着一句好的，忙忙扭过身子板书起来，口里就道，“大家可以好好体会一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韵律铿锵之美……”正说着，就听见后门吱呀的一声，像是有学生进来。薛子陵皱了皱眉，转过身，这一堂课都过了半了才来，要是这样，还不如不来。正想着，却不想望见了那个学生，偏偏是他，他跑来上这个课干什么？
心，缓缓的沉了下去，偏偏又浮了起来似的。这是一种迷惑着的心情，强制着自己压制下去的心情，她原来，竟然，倒是盼着见到他的。薛子陵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情，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大家都知道，这首诗的意思……”茫茫然地说着，全不知道自己说着些什么，说了两句话，又顿住，混忘记了后面要讲些什么，于是慌慌的翻讲义，乱七八糟的讲下去，幸好这些学生也不爱听，若是当真听，真真不知道要听出多少的谬误。
他冲着薛子陵一笑，依旧满不在乎的神情，身上套着一件黑色外套，什么都没有带，空着一双手，随意在最后一排找个位置坐了下去。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子咬着笔，瞥眼过来看了一下，他回了一个微笑过去，眼角微微弯起来，带着几分蛊惑式的气息。女孩子忙扭过脸低下头，他没有说话，只是往椅子上一靠，望着薛子陵。
下课后，薛子陵急急的走，这和她平时的性子倒是不符。上这种大课，又是选修课，学生们一听到下课铃跑得比兔子还快，前几分钟里楼道上挤得要命，薛子陵性子还算沉稳，她是喜欢擦好了黑板，略微理理自己的东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
薛子陵刚刚迈开步，一个清瘦的影子晃了过来，“薛老师。”念得有板有眼，却偏偏音调里带了几分取笑的意味在内。薛子陵顿住，“郑郁已，有事？”他顿了顿脚，眼睛垂下，也不去看她，晃着身子咳了一声，“嗯。”薛子陵一边出门，一边问，“有事可以打电话找我，不用来教室的。”她在努力的敷衍着他，敷衍着自己的心情。
郑郁已跟在她身后，突然抬起头，明亮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想请教你点东西。”薛子陵不敢回头，她怕见到他的眼，不敢看那样的眼睛，那一日自己的失约，或者……他那一夜有没有在等着她？她在火车上，原本是计划了晚上好好弄几个菜的，“晚上可以去陪我，我怕寂寞的，你知道……会做饭？晚上想吃你做的饭……”字条上的话已经记得烂熟于心了，忘也忘不掉。她是不敢看他的。
薛子陵往楼梯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回答，“请教什么？李老师可以解答的啊？”话说的是全无力道的。他快步上前，两个人基本上并行了，周围学生已经少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
“就想问问《诗经》里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话说的又快又轻，薛子陵却听得一清二楚，
自己停下脚步，诧异道，“你这个还要我来教？”有些失望，有些失落。
他转到了她的面前，两个人在楼梯拐角处觍面而对，他的眉头轻轻的蹙起，不紧不慢的清了清嗓子，念道：“我记得《氓》里有这么一句，‘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在下驽钝，实在是不知道作何解释，所以想问问薛老师你了。”薛子陵给堵得无言可对，她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讽刺自己，讽刺自己那一夜的荒唐。两个人曾经那样亲近过，最终却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的见面，真真是让人觉得讽刺而可笑。
她的手顿时冰冷起来，有些微颤，强压制下去，只觉得心头的慌又起来，薛子陵忙忙的把课本与讲义往包里塞，站在楼梯间里的手足失措。他斜睨了她一眼，随即靠近了一步，这时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了，整个过道里都是空的，冷清清的楼宇，灯昏沉沉的，暗淡的黄色的光线，洒在身上，他看见她的脸，雪白的脸上染着淡淡的蜡黄色，来自于灯光的色彩。
薛子陵轻声的问，“郁已，别玩了，好吗？”话已出口，自己一阵的失落。他却点点头，凑过身小声道：“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薛子陵抬起眼睛，望着他，他的眸色深深，看不清是喜是怒，却沉郁的像是一口潭，深潭，深的如能溺人般的。薛子陵退了一步，已近乎贴近墙壁，退无可退，只得面对，她虚弱的说，“那一日是我错了。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我的错，只是想还能有一条路做退路，这样也不行？”这是自己的想法吗？她也不知道，只是本能的想逃避，逃出一条生路。
“谁是你的退路呢？子陵，我的傻瓜子陵？”他压低了声音，温柔至极。她低低的念道，不是说给他听的，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是你的老师，我是你的老师，那样是行不通的……”语气惶急而紊乱。他点点头，眼睛微闭，复又睁开，眼睛亮亮的盯着她的眼，“真的这么想？明白了。”他讽刺的笑起来，“其实这样也蛮好，薛老师。”隐约是达成了协议了的。
一个学生走过，有些诧异的望了两人一眼，薛子陵顿时满脸热涨起来，眼睛瞟向墙壁，墙壁上已经是新刷过了墙漆的，偏偏下部又多了些脚印，学生们走得急，又是无聊，就往墙上乱踢，每年都是要新刷一边墙漆的。她不知道如何，眼睛下死命的盯着墙面下部一个浅灰色的脚印，鞋印上一个清晰的耐克商标，打钩一样的往上一挑。
他仰起脸，轻轻地笑出声：“你这样的人我看得多了，把内心深深的藏起来。好笑死了。你知道不？我以前在s城大学的时候啊，有一个教授自杀过，你说有多好笑？说给你听也无妨，他是我的数学老师，年纪啊——我想一下——嗯，大概是四十五岁，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子陵，见过这样的情形没？我说给你听，他用围巾啊——那时恰好是冬天——那种长长的羊绒围巾，黑色雪花点的，扎实的很的那种，他把围巾挂在了窗帘上面的铁架子上，然后上吊自杀了。嗯，我们进去看的时候，他的两只脚就挂在那里，和地上隔了点距离，晃着晃着的，就像是踮起了脚一样。他个子不是很高的，那一刻倒像是他长高了个似的，四十五岁的时候竟然长个子了，有意思吧？当时的我啊，就盯着他那一双脚啊，不停的在想，他到底是为什么想死啊？还真是奇怪……天色不太亮，我们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背对着窗子的，屋子里黑糊糊的，有点害怕的感觉。”他不急不慢的讲着，非常轻松的表情，头却开始隐约作痛，这段时间以来，头痛发作的间歇越来越短，疼痛的感觉也越来越明显。
薛子陵简直无法再听下去，她咬着嘴唇，恨恨道，“别说了！”他耸了耸肩，手轻轻地一摊，“不想知道为什么？”她麻木的问，“为什么？”郑郁已啊了一声，“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好想是说很痛苦，没有人可以依靠，自己觉得内心里太黑暗的，无法表达出来。大概就是这些意思，我想他应该是觉得很寂寞吧。其实寂寞这个东西也没什么，我已经习惯寂寞了。”苦笑一声，后脑部传来重重的一阵剧痛，自己强行的忍住了。
薛子陵一张脸血色全无，手紧紧的握着，握出了汗，黏糊糊的，透着凉，冰凉冰凉在在自己的掌心里。她冲口而出，“神经！”停了停，才低声说，“寂寞怎么可以习惯？”他弯起手指，轻轻地顶了顶鼻梁，努力的装出意态悠闲，声音却有些干涩起来：“不知道，反正习惯了。”薛子陵看着他，脸上神情一时间凝固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淡淡忧伤，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就像是水慢慢地结成了冰，在地面上的凹处，凉而薄脆的，薄薄的一层。
这一刹那，她想哭，想扑进他的怀里畅畅快快的哭，不为什么，只是为着自己的虚伪，自己是虚伪的，披着面具的。自己内心里所有的黑暗，都是看不见的，却清晰地存在着，她一直给旁人看着的是面具，微笑着的，沉静着的，斯文有礼，毫无脾性的面具，而她也会冲动的想要依附于某一个人，想热情的亲吻着他，想毫无顾忌的和他上床，然后疯狂的□□，沉沦在黑暗的未可知的世界里。那个样子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吧？她丢失了本能，丢失了本真，然则这也未尝不好，她是社会化的人，必须压制。她闭上眼睛，靠上了墙，头发揉乱了，“有些话，别说了，我必须走了。”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硬生生的造出了一幅盔甲，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他叹口气，轻声说：“对了，我这次来找你，只是想问你要回那把钥匙。”他看着她，她的发乱堆在脸侧，有一缕发柔柔的触着面颊，想伸手替她掠了开去，手抬了起来，又落下去。
薛子陵半闭着眼，打开包，在包里摸索出钱夹子，她的东西大多是整理得有条不紊的，钥匙放在钱夹的内袋里，她摸了出来，颤抖着递过，铜制的钥匙，小小的一片，没有什么分量，捏在手指间。
他伸了手过来，楼道间的风有些凉，她的长发吹起来，接过钥匙，手指间拂过了她的发，勾住了几丝，她敏锐的感觉到，轻轻地避开。那几丝发夹在了指尖里一时不曾抽出，就断了下来，袅袅的漾在指尖里，全无触感的轻。
郑郁已觉得一阵的头晕，刺刺的疼感再度涌起，他咬住牙强行忍住。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四周晃着淡淡的白色的雾瘴，有些远有些近的不分明，偏偏自己又清晰地望见，那枚躺在自己掌心的钥匙孔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缎带。她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她在上面特地的系了一条缎带……他笑了起来，手上却一僵，钥匙掉了在地，随即顺着滚下去。他嗄了一声，仓促的转身下梯，随即传来一声闷响。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