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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婚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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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陵离开的那一刻,她回身轻轻地抱住了郑郁已,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踮起脚,将脸贴在他的脸上,尔后一动不动,仿佛是在确认他的体温一般。郑郁已顺势揽住了她,两个人静静的抱了一会,他才低声的说,“照片已经洗好了,我放在你的钱夹里了。”呼吸声轻轻飘过她的长发,这一段时间已经熟悉了他的呼吸,薛子陵哦了一声,松开抱住他的手。两个人携着手慢慢地沿着站台走,站台上到处都是人,往来匆匆,广播里的女声正在一板一眼的念着,像极了京剧里的念白,有着固定的模式的。站台的上端有黑色的电子屏,上面闪烁着红色的站名、时间、车次。薛子陵突然想起大学里开影视欣赏课,有一次特意找了苏联七十年代的作品《两个人的车站》来放,隔着列车,在相隔的站台上,薇拉和普拉东对视,她隐约记得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徘徊在空气里。
他送了她上车,现在车站一般是不卖站台票了的,薛子陵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不要为难旁人,尽量按着规则去做事。她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拿了东西上去,偏偏列车员架不住郑郁已的几句话,格外开恩,让他也上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沿着过道往前走,脚底下是看不出颜色的地毯,踏上去暖绵绵的,她看见经过的一扇车窗上,暗绿色的、狭窄的窗台上粘着一块白呼呼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微皱起了眉,心里有些不开心似的,也许是即将要离开他的缘故。
郑郁已替薛子陵放好了行李,两个人就坐在下铺说话,对面铺位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挺了个大肚子,估计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半靠在铺位上,闭目养神。薛子陵觉得有点气闷,于是拉了郑郁已出来,两个人立在过道上低声说话,偏偏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在列车惯有的闷气里,隐约传来他身上的气息,这气息自己竟然也能熟悉的了不得的,真是一种说不清的存在感。他嗄了一声,打算开口,就看见有人拖着箱子过来,口里喊着让一下让一下,两个人对视一笑,终究作罢。
薛子陵说,“回去罢,记得自己当心身体。”他闭了闭眼睛才张开眼含着笑望她,深看了几眼,“走了。”她看见他的眉头轻轻地蹙着,随即脸已经转了过去,掉头便走,窄窄的道上,他的身影清晰,随即就晃出了车厢。倏然,薛子陵扑到窗前,他已经下了车,走得极快,沿着站台往前走,白色的警戒线划在地上,无尽的延伸着的,他没有回头,一眨眼就消失掉了,消失在人群里。她觉得心口里有些怅然的感觉,窗外,天光的颜色也有些变了,扭过脸来,同房的那个怀孕女子刚刚走了出来,半靠着门,脸上有些倦怠的神色,肚子挺得高高的,肚子头有点尖,薛子陵突然想起来母亲和几个年纪大的阿姨聊天时说,如果怀孕的时候肚子尖,说明怀的是男孩。薛子陵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也许自己和他,大抵是不会这样的了。不可能有孩子,不可能有一辈子。手机响起来,薛子陵看也不看就按了接听键,“喂——”
打电话过来的是何易微,“你好,薛老师,我是何易微。”她有些惊愕,却礼貌的回答,“何医生好。”两个人平淡的交谈了几句,才提到正事,他说有些资料可能对郑郁已的病情有用,薛子陵听了,礼貌的谢过,又客气的表示自己打算回一趟家暂时不能过来取资料,两个人才结束电话。她回了铺位,脱了鞋子和外套,披上被子,蒙了头就睡,半个小时后,何易微的短信又来了,“薛紫菱老师,等你回来了,我把资料再给你送过去。”
她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人以为自己的名字那么女气,想了想回复了一条短信过去,“我的名字是薛子陵。”几分钟后,又是一条短信,“汉朝将军李陵的字,放在女孩子的身上,有些硬朗呢。祝你一路顺风。”她在铺位上翻了一个身,没有再回过去,却翻开了通话记录,迅即拨了过去,郑郁已的手机无人接听。
她躺在床上,上铺的人也进了屋子,她没有探出头去看,只是感觉到架子轻微的晃动,那个人爬上了铺。火车徐徐的开动,铺位上部的白色窗帘微微的晃动,薛子陵把放在一边的拎包拿了过来,掏出钱夹一看,里面一张小小的照片,她穿着一件粉绿色的针织衫,底下是同色系的呢裙,一双褐色的皮鞋,静静地坐在靠椅上;而他是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浅灰条纹羊毛衫,站在椅后,身子向前微倾,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手指滑过凉滑的照片,在他的脸上停留下来,她突然后悔,他走得那一刻,也许应该亲他一下,他的唇,熟悉而温柔。
火车到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薛子陵站出了站,一个人拖着箱子往前走,在火车上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梦见小时候下雨了,一个人撑着伞往学校的小操场上跑,跑道上有些地方积水很深,自己拖着有些大的长筒雨鞋劈里啪啦的踏在水里,只觉得水是隔着雨鞋凉泛泛的刺了进来,脚背上、脚心里全然的冰寒。回了家,一脱掉鞋,就发现袜子早已经湿掉了,偏偏还要撒谎说自己没有踏水,惹得母亲的一阵骂。记得学校外面还有一个大操场的,是当时一个厂矿建的,自己小的时候,就已经破败的不成,四周围着看台,水泥搭的,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了,像是黑洞一般,那里的草,长的密密麻麻的。
她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空气里带着湿意,像是要下雨前的预兆一般。寒凉的潮气一阵一阵的拂在面上,她不由得打了个寒蝉,垂下头来,脖子上围着的围巾,粗粗的毛线柔柔的,微沾了潮气,有些滞留一般的,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简单的回了几句就挂掉,站在路边上等出租车。那一夜,她快二点才回家,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短信给郑郁已,他依旧没有回,也许睡着了。
伊陵是典型的南方小城,地方不大,却有两三个棉纺厂,其中一个叫做伊陵棉纺一厂,还是五十年代上海支援内地内迁过来的厂子,于是那一个区域内,大多都是同厂的职工住着,薛子陵的父亲却是当地人,在这里开了一家小小的米店。母亲姓金,是读书的时候从北方跑了来朋友家里做客,一来二去的就留下来了。厂子大,包括家属有五六千人,于是自设了子弟学校,张哥哥全名叫做张志龙,当初和薛子陵家住在一块,两个人又一起读了小学、中学,到后来薛子陵考上了外地大学,他却进了厂子上班。
早上七点多钟,他就跑了过来敲门,薛子陵才刚起来,还在阁楼上套着衣服,听到响动忙下楼,就看见母亲已经过去开了门,口里絮叨着,“嗨,也没见你这孩子,马上就要去迎亲了,还跑我们这里干什么?”张志龙憨笑着,“子陵妹妹回来了?”薛子陵迎了出来,“昨晚上到的,恭喜你了,张家哥哥。”一边说着一边将外套披上,两个人是熟稔惯了的,也不避讳。他搓着手,“嗨,今天热闹,以前班上同学都要来,打电话的时候就在问你什么时候到?”母亲笑嘻嘻的立在一边,“你们说话,我去弄早点来,还没吃吧志龙?”说完就转身进厨房去了。
薛子陵和小学、中学的同学已经很少联系了,她垂下眼睛望着脚尖,“班上的同学我估计也认不全了,亏得她们还记得。”张志龙呵呵笑了两声,“你啊,就是这样,老是抱着读书人的清高,这也不愿那也不说的,以前她们叫了你去唱歌玩球,你都推掉。”薛子陵扁了扁嘴,“张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玩。”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下,“也是,你自从十岁后都不太去操场了,我知道那件事——”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冒失,忙打住,“对了,班上同学,三十个里面二十五个都结了婚,剩下四个,是已经离婚过了的,就是你一个还单身。你打算什么时候办了你的事?你妈妈说你已经有个朋友在谈,去了美国。”薛子陵听了那话的前半截,就有些疑惑,自己倒像是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如何,就再也不去操场了,听完后半句,又摇摇头,魏建成在自己生活里到处都留下了淡淡的影子。她笑起来,“快了,我打算下个月结婚,和——”
母亲端了早点过来,“子陵,怎么没听你说建成回来的事?你们打算定下来了?”薛子陵伸手到盘子里抓馒头,一边含糊说,“不是魏建成,我和他早分了,是另外一个,姓郑,我们学校的,打算下个月结婚,酒席也不打算办,就领证好了。”母亲诧异着,过了一下才缓和下来,“你怎么回事,都没和妈说这些。”望了张志龙一眼,“你这孩子,还赖着这里呢,快吃了点心回家去,等下车队什么就过来了,可别措手不及啊。”张志龙笑着应了一声,又叮嘱薛子陵过会一定要来后才走。
家里又是两个人,薛子陵三口两口啃完了馒头,随手拍了拍,就往口袋里掏,掏出钱夹后打开,指着照片喏了一声,“看,就这个,我们打算这个月底去领证。”母亲端详着照片,“人看上去不错,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做什么?”薛子陵喝着牛奶回答,“姓郑,郑郁已,也在我们b城大学里,现在在读研,以前是一个科研所的。”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说分手就分手?这人我都没见过,你就打算要结婚了?”薛子陵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爸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而且看上去像是那种会活的比我长的人,我怕寂寞啊,所以……”她叹了一口气,“妈,你当时为什么会喜欢爸爸的啊?”母亲坐在桌子前,无奈的笑笑,“以前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爸爸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而且看上去像是那种会活的比我长的人……”
薛子陵点点头,走过去抱住她的脖子,脑袋靠在她的发顶,母亲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妈,我也觉得他是那种会活的比我长的人啊,我怕寂寞。”说完俏皮的笑了笑,眼睛里湿润了,哭不出来,他是那种随时都会离开的人,也许自己只能不停的寂寞着……窗外,车子开过的声音,还有鞭炮声、音乐声,人声鼎沸,间或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正在道贺祝福,估计张志龙要出发接新娘去了。
她下意识的掏出了手机,熟练的按了几个键,手机里传来一阵阵的彩铃声,还是自己前几天帮他设的,莫文蔚的老歌《爱情》,淡淡的曲声流淌出来,“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会夜深都没睡意……每个念头都关于你……若不是因为爱着你,怎么会有不安的情绪……”当时设定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撇着嘴说,“设成肖邦的钢琴曲就好了,”说完,又补充道,“以前我手机都是最低消费的,现在话费高的吓人。”也是,两个人自从认识,就不停的电话短信,有时在学校里碰见,两个人擦身而过,他的手指,也会悄悄地伸过来,彼此指尖轻勾,就像是定格在幸福里一般。他有他的一些方式,让人无法忘怀。
莫文蔚的声音低低的回旋着,在嘈杂的现实里,手机始终无人接听,她的心,一毫一毫,沉没了下去。
妈妈,那个人,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希望他能活得比我长,因为我也是个怕寂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