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誓三生。》檀二爷

1、呛行

　　1920年春二月，北京。
　　这一年，春节来得特别晚，原本已经到了该过年的日子，热闹的除夕却迟迟不来。或许这本就是个多事的年头，废除“二十一条”的呼声传遍整个华夏，爱国的青年们涌上街头抗议，和军警发生冲突，烧了气派的赵家楼，但普通的百姓照旧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爱不爱国，不如有没有米下锅要紧！
　　关逸昕觉得这和他毫无关系，总算是战胜国，不会像大清那会儿输个精光。他们这些八旗的也跟着树倒猢孙散，从义愤填膺的角儿变成了无可奈何的看客，彻彻底底的看客。
　　连抓药方子，号脉诊病都要被说成落后的，愚昧的，要洋人的科学，要洋人的医生看病，洋人的就是好的，老祖宗的便要不得。
　　于是他这么个三十出头的中医便门可罗雀了，他停下步子木然的看了看面前的诊所光鲜的招牌，心里却是百般滋味儿。但凡不是穷人，兜里有两钱的，都愿意来这家诊所看病，就算不看病，看看人也物有所值。
　　这家诊所的主人名为董凌皓，从英国留洋回来的医生，虽是国人，母亲却是洋人，因此高鼻深目，皮肤甚至比女人白皙，洋人好看吗？他不这么认为，董医生的蓝眼睛可怖，总让他回想起年少时见到联军进北京城的恐怖往事，那是一段比大清国倒了还让他感到后怕的回忆。
　　在他愣神儿的功夫，诊所紧闭的门从里面推开了，一位着深蓝色洋装大衣的男子走了出来，看到他笑眯眯的，似乎想要套近乎。
　　男子二十来岁，在夜色下肤色看起来白得过分，俯视着自己的面容俊朗迷人，犹如活生生的西洋雕塑。
　　“关医生，这么晚才回家？”此人就是董医生，董凌皓，就医生而言，二十九岁确实太年轻了。
　　关逸昕想努力挤出个笑容，只得干巴巴的答道：“刚出诊回来，您也够晚的。”虽然他根本不想和此人有任何关系，可毕竟两家只隔着一堵墙，抬头不见低头见，客套话不得不说几句。
　　董医生保持着笑容，关医生有着俊秀的外表，十分符合此人的社会地位和职业，一袭灰色长衫，很搭配清瘦的身材，若是穿西服会显得更加孱弱，脸上架着金丝边儿的眼镜，看着人的表情是如此的正经八百，正经到似乎都不会好好的笑了。不过，他也意识到周围很多国人大都如此。
　　“您父亲可好，最近几日没有见到老先生呢。”董凌皓很尊重关臻先生，也就是关医生的父亲，过去曾在太医院做过御医，擅长针灸和推拿，虽然闲赋在家腿脚不方便，却还是有病人上门看诊。
　　关医生点头道：“这几天天太冷了，他就在家里呆着，没有出来，年根儿底下最容易生病，我们中医……。”他本想把话讲完，但却因为抬头看到诊所的招牌而闭上了嘴，他的这套说辞洋大人们不感兴趣。
　　董凌皓听到这话反而追问：“为何不讲？我到是很有兴趣听听中医的说法。“
　　关逸昕避开了难缠的蓝眼睛，低声道：“冬季讲究藏精聚气，染病的话更容易伤及元气，外面冷得要紧，我父亲就不愿意出门了。“实则却是父亲病了，一多半是被弟弟逸棠气着的。
　　“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老先生，咱们一同走吧，反正也是一路么。“董医生怎能看不出对方不乐意和自己交谈，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和此人做朋友，成了朋友才好有理由经常到关家串门，顺便找机会向关臻老先生请教一些问题，虽然他学的是西医，却不排斥中医的某些疗法，因为他的祖父，祖母都是看中医的，当年祖父几乎瘫痪在床，也是依靠针灸治好的。
　　原本想拒绝，可关医生还是默许了，这么冷的天儿，他肚子又饿，只想快点回家吃上热饭，天色已经很晚了。
　　二人肩并肩，步调并不一致的走进了胡同深处。
　　关医生快要走到家门口时，高大的董医生忽然转过脸问道：“明晚若无事，就请关医生到寒舍喝几杯，如何？“这两天因为病人太多，他也没有留宿在外的打算，索性请人家吃顿饭，深聊一番。
　　关逸昕刚想开口拒绝，却听得后面有人喊道：“医生，我儿子发高烧，请您过去看看，他全身滚烫啊！”他寻着来人望去，原来是吴氏，胡同拐角刘家的媳妇，可能是她家的小儿子病了，虽然他很饿，但遇到人生急病必须得去，不过还没他还没搭话，吴氏就又开口说话了。
　　“董医生，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得劳您跑一趟。”吴氏很着急，可天都黑了，就算医生也要休息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边上的关医生正鄙夷的瞅着自己，看过几次西医之后，她家就不怎么吃中药了，因为看西医好得快。
　　“治病救人是医生份内之事，咱们走吧，我还得回诊所拿药箱……关医生，改天再请您，小弟先走一步了。”说完他就和吴氏一前一后的急匆匆往回赶，二人的身影片刻功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关逸昕无可奈何的推开院门，悻悻的走进院里来。原本刘家只找自己开药看病的，现在又让那家伙抢了去，他的心里能是滋味么？
　　关家住的四合院很普通，灰瓦灰墙，共四间房，北房是父亲关臻所住，外间作为客厅，全家人聚在这里吃饭。西屋关逸昕一家所居，东屋则是弟弟的，南屋租给了巡警二珲。院子不大，院里有棵参天的枣树，几乎占了大半个院子，据说这树已有三百多岁了。
　　“大哥，你回来了？”弟弟关逸棠正在院子里锻炼，年纪轻轻的人就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嗯。”他不想多说话，现在连吃饭的念想也变淡了。
　　关逸棠十九岁，个子比大哥高半头，身体更强壮些。爽朗的面庞，有神的双眼，标准中分短发，算不上特别俊秀，但总体来讲是个端正干净的小伙子。
　　他就算是三九天儿也能只穿单衣锻炼，这套养生的拳法是父亲从小教给他们的，他几乎天天练习，可大哥就没坚持下去，所以大哥比他瘦小得多。大哥最近似乎不太开心，便又问：“有心事？”
　　“别管我，只要你不惹事，我就开心了。”关医生说完就走上台阶，进了北屋。
　　关逸棠反唇相讥：“又让人抢走病人了吧？”他依稀听到了门外的对话，猜测一定是隔壁院的董医生抢了大哥的又一笔“生意”。
　　关医生本想数落弟弟几句，因为太饿，就顾不上再说话了。
　　进了北屋，妻子原本坐在饭桌边打瞌睡，一见他立刻就起身说道：“快吃饭吧，我给你拿饭去。”
　　妻子佟氏身材偏瘦，中等个头，着青色棉旗袍，平淡无奇的五官，细细的眼眉，让人难以褒贬，这种长相的妇人北京城大概能拉来几十车吧。
　　他径自坐下，脱了棉衣放到一边，不再理睬糟糠。
　　“爹和金歌儿都睡了吧？“他讲话尽量压低声音 ，怕吵到里屋的父亲。
　　“都睡了。”佟氏把放在炉子上的饭菜端过来，坐到了丈夫对面，老老实实的看着他吃饭。
　　关医生扒了几口饭，便觉得再无食欲了。
　　“不吃了，多吃点儿啊，饭量还不如咱闺女呢。”她讲话的时候，嘴巴别开生面的上挑，母亲曾讲过，哭丧着脸的女人没福气。
　　男人吃得饱才有力气赚钱养家，莫非是饭菜不合胃口？明天换成打卤面得了，她仔细的想着怎么把卤做好，到底放两个还是三个鸡蛋，亦或是做肉打卤，完后再加几瓣儿大蒜……
　　而她的丈夫却想着明天会不会有人来诊病，每天只有一两个人诊病的话，恐怕家里的吃食就要同和尚庙一样了。如果赶上现在的季节，没有什么菜吃，那么得天天喝粥，啃馒头就咸菜。
　　“没胃口，给我打水洗脚吧，我回屋了。”他放下筷子，步出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西屋，看着睡在床上的女儿，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金歌儿七岁了，刚上小学堂，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已经睡了，所以他很少有时间和女儿玩耍，曾经他也乐意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纳凉，让她的小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如今孩子大了不再喜欢让他抱了。
　　他想让女儿念中学，甚至念大学堂，可现在他根本赚不到足够的钱，很难给孩子好的生活。虽说姑娘未必要学富五车，但不念书的女人定然嫁不了好丈夫，妻子字不认得几个，因此他们之间的谈话经常是鸡同鸭讲，他不想让女儿也成为妻子那样的女人。
　　深夜，北风呼呼的刮着，董凌皓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周妈给他下了碗面吃，就回房睡了，屋里又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习惯寂寞，有时他乐意到院子里找姑娘们喝酒说说笑笑，有时他又厌恶那种感觉，他坐在椅子上吸烟，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情。
　　似乎关医生不高兴了？他怎么没注意到，该死，该死！那种刻板的人，定是爱面子爱到骨子里去，他们的关系闹僵了，恐怕就一辈子不能向关老先生请教医术了。
　　明天说什么也要拉着人家去好好吃一顿，算是赔不是，但还不能挑明了说。
　　现在政府提倡西医，中医的教育不在教育体系之列，摆明了就是要消灭中医，这种做法他不赞成，毕竟中医也有可取之处。
　　唉，可怜的关医生，却是生在这种时代，既为中医又偏偏是个旗人！
　　他恐怕还不如旗人，所谓的杂种就是骂他这种人的！国人虽然表面上客气，但总有那么一小撮儿人背地里骂，他算不得谦谦君子，也绝非气量狭小之辈，偶尔那些肮脏下流的话会传到自己耳朵里，有几次他甚至想动拳头，实践一下在英国苦练的拳击术。然而，大哥的话总能浇灭他的心头火：二十年前联军进北京，他们怎能忘记这么惨痛的往事？要是你有双黑眼睛，或许态度就不同了。
　　他起身走到穿衣镜前，注视着镜子里的人，苦涩的笑了，一边整理着短发的刘海一边自语：“洋鬼子……怎么看都是洋鬼子。 “即便大家说这番话，在英国却又是另一般说法了，”清国的人没有辫子吗？“当然没有，他到英国那会儿1910年，大清国提倡剪辫了。但西方人的认知往往还停留在国人的辫子上，辫子是愚昧的，野蛮的，要不得，仿佛辫子是枷锁，卸下来人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