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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覆海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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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寿康宫外,管事姑姑秋姿站在石榴树下,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小宫女火急火燎跑过来。
隔着老远,秋姿便喊道:“公主回来没?”
“还没有,奴婢已经让人候在那边,只要公主一回王府就直接带进宫来。”
秋姿摆摆手,灰溜溜踏上通向寿康宫的长廊。唉,一封封病急书信发出去,玉檀公主至今不肯回京,真不知道太后心里得多伤心。
午时刚过,一个小太监又来报信,玉檀公主回到王府了。可是不肯进宫。
皇帝秦瑞亲自下了一道圣旨,命公主即刻进宫。
结果,玉檀公主跪在寿康宫外的石榴树下,一字不发。圣旨她不能违背,她进宫了,只是不进寿康宫,不看太后那张让她憎恶的脸。
对这个妹妹的倔强,皇帝也无可奈何,只得让她跪到御书房去,省得惹来流言纷纷。
萧太后生病已近一月。太医们已经悄悄同礼部官员打招呼,太后约莫就这几天,治丧的东西都得备着了。
太医们候在宴息室,萧家众人候在花厅。萧太后见了一众亲人,身心俱疲。她如今还未曾闭眼,不过撑着一口气罢了。可她的亲生女儿,玉檀公主秦幽幽,怎么也不肯走进寿康宫见她最后一面。
她不怪玉檀,她们母女陌路不是玉檀的错。
玉檀不认她这个亲娘,情有可原。换成她,大概也不会认一个伤她至深的女人为母。
萧太后躺在榻上,盯着手里的紫血玉,脑中越来越空茫。
紫血玉,她和先帝秦壁的订情之物。就是这块圆形玉佩,让她和秦壁结为连理;也是它,让他们夫妻情绝。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萧纬;她也想起自己幼年的小字,阿阮。
阿阮,阿软,自从爹娘离世,已经三十几年没人叫她的小字了。十岁那年,她和秦壁一同掉进护城河,当时秦壁还是太子,昏睡三日不醒。皇后娘娘听从大清寺三了禅师的话,找她借走紫血玉,说是要替秦壁镇魂。
紫血玉在秦壁胸口的记名符上躺了一天,秦壁醒了过来。
从那之后,皇后娘娘格外善待她,秦壁看她的眼神亦和幼年有了些许不同。他们一起长大,小时候秦壁总是管她叫野丫头,嫌她不像个女孩子,还曾言到,她霸道泼辣,胆子比天大,根本不该叫阿软。
哪里是她想叫这个小字,阿娘说,“阿软”是她出生时一位道长赐的小字。道长说她出生在大旱之年最热的日子,纯阳命格,天生就比天下人贵重。正因命格至阳至刚,八字就偏硬,于是要以“阿软”这个小字调和一番。呼叫时称“阿软”,书写作“阿阮”。
秦壁亲亲热热叫她“阿软阿软”,也叫了许久。他们小时候自然好得紧,做了太子妃时两人也甜蜜,甚至秦壁登基头两年,他们也算得上帝后和睦。算上幼年一起,通共也有十几年和顺日子。
一切改变是从周韵音这个贱人进宫开始。可惜当年她不知道这个贱人的深浅,只一味责怪秦壁幼稚贪玩。
周韵音是周太傅家的养女。养女,没有真正的家族,这个出身在众多贵女里可说毫无根基,更别提跟她比。须知,历代萧国公府的女儿,贵重堪比公主,那是能在京城横着走的人家。只不过萧家家规严,不许子孙在外头恣意生事。
周韵音相貌生得极好,芙蓉貌黄鹂音,尤其身段婀娜,善舞,一把水蛇腰忒招人妒。不过,这姑娘极其乖顺,不仅对她这个皇后谦卑有礼,对待其他妃嫔亦如此。处处退让,从不掐尖要强,看着就是个被欺负的角色。
这样一个弱女子,她萧纬自然不会当回事。只当她是因出身低微,才表现安分。
可这些年她时常反省,她犯下的第一个大错就种在这里了,狂妄自大。
周韵音是随着一波秀女一同进的宫。采选没多久秦壁就变了,变得沉迷温柔乡,越来越无心国事,成天只和太监宫女玩耍逗乐。不过一两年功夫,皇宫成了戏园子,皇上也成了个变着法儿让各地进献奇珍异宝的糊涂虫,早朝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后宫骄奢淫逸,前朝卖官鬻爵兴起,整个大景朝逐渐变得乌烟瘴气。
她身为皇后,自然不能眼见秦壁在作死的路上走到底。然而她越是劝谏,秦壁越是厌恶,长期话不投机,两人渐行渐远渐无言。到后来,秦壁干脆像老鼠躲猫似的躲着她,闹得满朝文武皆知,顺德帝秦壁竟然也是个“惧内”之人。而她,也落得个“千古第一悍妇”的名声。
呵呵,她嫁的男人是皇上,这悍妇程度自然也是震古烁今了。
秦壁嫌弃她性子不温软,再也没叫过她“阿软”。
这还只是冷淡期,帝后尚未绝裂。此时她仍未将小小的韵婕妤放在心上。正如她从未想到,她和秦壁绝裂的原因,竟然会是……
秦壁十八岁登基,她十七岁为后。入宫四年,她久久不孕,彼时后宫仅有九位嫔妃,两个是潜邸时侍奉过秦壁的旧人,还有七人,包括周韵音在内,是登基后第一次选秀入宫。九个女人,无一人有身孕。
这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当初她查遍六宫,打杀大批内侍、宫人甚至太医,也没能查到真相。她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居然从没怀疑过周韵音。
这是她犯的第二个大错:盲目自信还轻敌。因为觉得周韵没资格和她做敌人,她又一次忽视。
回忆到这,床上的萧纬不禁痛苦咳嗽起来。是她走眼了。
谁能想得到,谁能呢?那么个小白花一样的姑娘,刚进宫时留着齐刘海,说话连头都不敢抬,脸红就要红一大片,每逢请安见礼总是战战兢兢的弱女子,她居然那般厉害,一出手全是杀招。
皇上登基四载,后宫无一人怀胎。梅太后急得悄悄问太医,是不是秦壁龙体有什么隐疾。太医说皇上龙体康健。
渐渐宫里传言:皇后不孕,整个后宫谁敢先生下皇子。秦壁听信流言,痛骂她心狠手辣、嫉妒心重。幸运的是,没多久她怀上身孕,看在皇嗣的份上,秦壁消了气未作责罚。
到这个时候周韵音才渐渐冒头。每个月,轮到韵婕妤侍寝的日子最多。秦壁也喜她性情温柔,一高兴封她做了妃子。
韵妃风头渐盛,日渐有独宠的苗头。虽照旧和气待人,对她这个皇后也算恭敬,不过她还是起了防备之心。
距离分娩还有半年,秦壁命韵妃协理后宫事宜。性子绵软的韵妃对宫女太监慈善,颇得人心。除了韵妃,后宫中还有两位喜欢争宠斗胜的妃子,一个出自恩义侯府靳家,一个出自沈阁老家,两人隔几日就斗上一回。
为免除生产时的后顾之忧,她避到大清寺行宫待产,恰逢萧国公夫人,大嫂卓氏也身怀六甲,便叫了卓氏同去。
她有福,头胎一举得男,就是如今的皇帝秦瑞。然而因胎儿过大,生产时产道大出血,她几乎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先是恶露不止,后来又添了带下之症,太医说恐怕再难有孕。如此这般,不能侍寝先不说,主要是这身子也虚得很,不像是长命之象。
她成了失宠的皇后,除了一个“狠毒跋扈”皇后的名头,什么恩宠情意全无。
荣华宫的几个宫女见她失了圣心,暗地里都投了别的妃嫔。包括在萧家跟着她长大的大宫女秋莲,被她发现同外头传消息,纸条里写着“紫米粥”。紫米粥,她的膳食都叫外人知晓,一怒之下她杖杀了秋莲,还有几个小宫女。
秦壁听闻她的暴虐事迹,又兼先前的流言之故,愈发不待见她,还派了玉虎公公过来一顿斥责。她懒得再辩驳。
帝后成仇,萧家人在外头替她操碎了心。
即便从此得不到帝王宠爱,她也不想整日缠绵病榻。她们萧家的姑娘自幼骑射,哪个不是胯骑宝马、手执长鞭长大,过不惯病怏怏的日子。
于是,她四处求医问药,宫里的太医看不好,又让哥哥从宫外找民间游医。
没想到,没想到,周韵音送来一剂方子,还有一副丸药。正巧哥哥替她找来个游医道士,人称长生。长生道长确定方子极其对症,尤喜那几颗丸药。据他所言,这丸药是由一种灵草提炼,世间罕有。
的确如此,先按方子调理三月,再服丸药一月,恶露尽除,身体果真全好了。
这大概就是那个贱人的过人之处吧?进宫一蛰伏就是五年,处处小心谨慎,即便得秦壁爱重也从不恃宠而骄。在还没吐出毒汁前,谁能知道她是毒蛇,只会以为她和外表一样,温良无害。
她就这么信了周韵音,且对她感激的不得了。如何能不感激,她们萧家家规写着“天地有仁心”,行事做人必要顶天立地问心无愧,这知恩图报自然少不了。周韵音这方子跟丸药可说是救了她的命,她对她投桃报李也是应当。于是她对韵妃愈发没了防备。
就连秦壁,也夸赞梓童懂事了,不再为后宫女人拈酸吃醋。隔段日子,偶尔也会往荣华宫走一趟。秦壁登基的第七年,顺德七年,大皇子秦瑞两岁了,她再度有孕。
没隔半月,周韵音也有了身孕。且因为怀上龙胎,位分升成贵妃。韵贵妃,开始宠冠六宫。
与此同时,周韵音简直变了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秦壁赏赐的各样珠宝奇珍,她从来不戴,怀孕后全挂到头上、身上,蓝的宝石、红的玛瑙、江南染织坊最珍贵的绸缎、最新式的花样,整个人装点得珠光宝气。秦壁搜刮来的珍宝一箱箱往千韵宫送过去,千韵宫的宫人个个脾气见长。周韵音也再不去荣华宫给她这个皇后请安。后宫嫔妃则日日往千韵宫嘘寒问暖。
两人再相见,周韵音眼角眉梢全是得意,话里话外皆是冷嘲热讽。不是说秦壁昨晚又宿在千韵宫,就是说秦壁又送了新玩意儿给她把玩。
她这才后知后觉,周韵音长着许多张脸孔。伏低做小、伺机而动是她,韬光养晦、不动声色是她,对敌人施恩交好是她,撕破脸皮掀战还是她。
这个女人兵法玩得太好,虚而实之,实而虚之,简直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