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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活下去 ...
掌灯时间一到,这座为了给老太太祝寿而新建的戏园子顿时化作一片璀璨灯海,歇了一下午的刘老太太此刻精神奕奕,哼唱着台上的戏文,戴着祖母绿宝石的手指也随着戏锣声在红木椅上轻轻敲打,忽的,她的声音一顿,喜道:“哎呦,周瑜来了!”
只见清风所饰的周瑜端坐在堂上,仪表堂堂风流俊洒,他一出场,戏园子里的众人皆是撩长了脖颈,刘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台下宴席热闹非凡,台上席间同样举手相庆,辉煌灯火映着戏台上的众人,只听周瑜抚琴唱道:“吾将醉兮发狂吟”,旋即他仰天长啸一声,攥起两把长剑龙飞凤舞一番,一个旋身后左腿一抬足尖蜻蜓点水般掠过自己前额,伴随着铜锣“锵”的一声落地,亮相动作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好!”
“好啊——!!”
戏园子里顿时响起齐刷刷的叫好声,刘老太太自是最高兴的那一个,笑得满脸都是褶子,逢人便说那是自己特意请来的角儿。身边的人都奉承她,自是千好万好,简直是要将清风捧上天去。
那厢台上清风又舞起剑来,这厢台下有了刘老太带头,叫好声不停,直到这折戏结束,掌声方歇。
清风下台后,已是累得汗流浃背,小丫头给他端来茶水,他慌忙接过饮了一大口,却不敢立刻吞下,而是先漱了漱口,随后才慢慢抿上几口咽下。
换做从前,如果师父在身边,等下了台定是会将好坏评论一番。然而现在后台众人各忙各的,再不见了师父的身影,清风解下戏服,一时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受。
他不欲在这后台继续待下去,打发了小丫头后便一人离了后台出去透气。
比起后台充满胭脂和汗味的空气,外头的空气显然要干净清冽的多。
戏园子西边多是些花木园林,这会儿挂了许多写有福寿字样的灯笼,煌煌一片,远远看去,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般。清风看得出神,丝毫不知身后多了个黑影,等他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脖颈上被人使力点了一下,随后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老太太到底是八十的人了,渐渐也就听乏了,被佣人们簇拥着去歇息。没了刘老太太这个主心骨,戏园子里也就没了什么正经听戏的,这些达官贵人根本也不避讳,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身影。
陆家班的人下了戏,里里外外忙活了一阵,也不知谁提了个头说没见着清风,有人说见他出去透气了,还有人说他已经回客房休息的,陆海魁起先也不太在意,直到元宝回了客房去寻,才发现清风不见了。
刘府戒备森严,清风是不可能私自出去的,他素来听话,也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诺大的一片庄园,不算各式楼房里的几百个房间,光小树林和草坪的占地面积就不小,现在这黑灯瞎火的想要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师傅!要么让大伙儿都散开去找!”元宝擦着脑门上的汗,他已经将客房里都跑遍了,住客没有一人见过清风。
陆海魁却缓缓摇了摇头。
散开去找,阵仗太大,刘都督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陆海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拆了班里一大半的人先回陆宅,留下几名亲信弟子随着他一块儿继续去找人。他们重新在客房找了一遍,又去戏园子一处处找寻,心里只盼着清风是窝在哪处睡着了,才会悄无声息的失踪,可除了在探戏园子时被各路“正行好事”的达官贵人们几次三番赶出来外,陆海魁他们找了许多,竟是连一丝线索也没找到。
清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卧在沙发上,头上是明晃晃的吊灯,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浑身发软,没有半点力气。
“呦,小子醒了!”
房间里坐了几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都是贼眉鼠眼,不像是好人的样子。清风身体没有力气,脑袋里却正在飞速转动,随即他又感觉到了那道视线,如芒在背,跟主楼大厅里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谁?
他拼尽力气半抬起脖子,眼角余光里终于窥到了沙发后的人。
是个士官。
这人的面貌看着有些熟悉,特别是脸正中的那只鹰钩鼻,可他一时却想不起此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了。
“你们……想干什么……”清风说话也同蚊虫一般,却依旧不卑不吭。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突然都怪笑起来。
“干什么……他问我们干什么?”其中一人嘎嘎坏笑着说,“您可是大名角儿,怎么好怠慢了,带你来,自然是拿好酒来孝敬您的!”
沙发前的茶几上一溜的放了几瓶红白酒,说话间,几人已经开了酒瓶,其中一人将清风扶起来,另一人不由分说的将瓶口推进了他嘴里。
辛辣的酒划过喉咙,清风被呛了一下,随后更多的烈酒涌进来,直将他的胃都要烧起来。他奋力地挣扎起来,下意识地往沙发后的士官看去,叫烈酒一激,脑子里关于这个人的影像倒是瞬间清晰起来。
这人是姜戈的副手。
姜戈带着大师兄来陆宅,就是这个人拿枪顶着陆家班的小师弟。
清风想到姜戈,如坠冰窟。
今晚,恐怕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半瓶白酒很快下了肚,清风觉得此刻整个人仿佛都在烈火中焚烧。他迷迷瞪瞪地看向门的方向,思考着出去的办法……可是出去了又能如何呢?日后代替他在这里的或许就是师父了。
他们能饶了师父吗?
他们不会饶了师父,这苦不如由他来受。
给他们出了气,师父就不用东躲西藏了。
“呦!小师傅喝酒喝的衣服都湿了!这可怎么好?”
清风身上的衣服被几双大手撕碎,滚烫的肌肤碰到寒冷的空气,终于让他如在烈火中焚烧的身体舒适了一些。很快,几双肆意的大手就开始在他肌肤上游走,又有人拿酒来灌他,清风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狼子野心,心里念着醉了就好,醉了就无牵无挂毫无痛楚了。
他哈哈笑着被推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酒瓶子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剧痛传遍全身,清风一侧的脸贴在冰冷的茶几上,浑浑噩噩地想:如果这样就能够饶了师父的话……
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
……
“还请帮我禀告一下刘都督,就说陆家班的陆海魁有要事相求。”
主楼前几个卫兵不耐烦地对来寻人的陆海魁道:“刘都督忙得很,你们钱都已经结清了还有什么要事!”
“我这班里丢的人,那是刘老太太亲自赏过的清风,还请都督帮忙找一找啊!”
听是刘老太太赏过的,两个卫兵顿时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道:“你在这等一等,我去通报一声。”
陆海魁和元宝只好等在外面,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卫兵才匆匆出来,见到陆海魁就说:“刘都督说了,今夜‘丢’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大家各凭本事挣钱,让你不要多管闲事,若是再敢大声喧哗,一律按寻衅滋罪处置。”
陆海魁听了,脸上白一阵青一阵。
他们都把清风想成什么了!
清风跟那些招招手就贴上去的人能一样么!
可更让陆海魁气愤的是,他们平白无故在刘府里丢了人不说,现在刘府不想把事情弄大,干脆做个甩手掌柜,居然连找都不让他们找,简直没有天理王法!国家军队交到刘都督这种人手里,那可不就是坐等着亡国吗!
陆海魁心凉了大半截,当即率弟子往外走。
严固如中午也送了贺礼来刘府,但吃过中饭便走了,刘都督在上海权势滔天,怕是严固如在他面前也多说不上几句,但这会儿除了去找他商议,也再没有第二条路了!
到了刘宅大门口,影影绰绰站了一排卫兵,两人高的铁栅栏外,几辆黑色轿车依次停靠在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弓身在与几个士兵攀谈着什么,路灯将他一张消瘦而焦急的照得雪亮,陆海魁见了,连忙急急奔上去,隔着栅栏喊道:“师傅!”
张矝弦被搜了身后放进来,他的腿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已是好上许多,只是走得急了还是难免会一瘸一瘸的。陆海魁触到他冰凉的双手,连忙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师傅,您来做什么?”
张矝弦轻咳一声道:“回家的弟子说,清风在刘府里遍寻不着,我与这刘都督……算是旧识,兴许在他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
陆海魁知道他师傅早年确实结交了许多达官贵人,官大的官小的,每日下戏后,宴席如流水一般。此刻到底是远水不救近火,如果去找严固如帮忙,光是路上这一来一去的就要耽搁许多时间,到时候清风都不知还有没有命在!眼下也只好让张矝弦去试一试了。
“如此就劳烦师傅了!”陆海魁道。
几人又从来的路回去,那主宅外的卫兵见他们阴魂不散,还没等他们靠近就将手里的枪托了起来。
“还请通报一声,张矝弦有事拜见都督。”张矝弦一鞠到底。
“张矝弦?”其中一个卫兵是刘都督的亲兵,跟在他身边好多年了,听见这个名字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瘸子是张矝弦?”
另一个卫兵顿时好奇道:“谁啊?”
“他呀——咱都督当年捧过的一个戏子!那时候可是个的罪不起的人!”亲兵蔑笑着,“至于现在,怎么弄成这副德行,别说白送给都督了,白送给我都不要!哈哈哈哈!”
张矝弦听到他们这样取笑自己,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换上一副笑脸,一个劲地陪笑道:“是,是!长官们说的是!”
他这哈巴狗似的模样,让立在旁边的陆海魁默默捏紧了拳头,心中涌上一股酸涩滋味。身边这突然间变得如此卑微的人,居然会是自己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师傅,什么人也对不上眼,最后看上个作官的,扔了整个戏班,赔掉自己青春。
可即便这样,陆海魁还是见不得他在这里受这等侮辱。
“去去去!都督有要紧事,谁都不见!”
卫兵们将张矝弦推了个趔趄,陆海魁顿时爆怒,抡起拳头就要上前理论,却被张矝弦给一把拉住了。
胳膊被一双斑驳的手紧紧拉着,陆海魁顿时没了脾气。
“师傅……”
张矝弦只冲陆海魁摇了摇头,他仰头看向主楼的东北角,平静无波的眼中竟渐渐笼上一层光华,只见他薄唇微启,忽唱道:“瑶池领了圣母命,回身取过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
他一开口,便是惊艳万分,醉了满园春光,幽婉唱腔比那芳香馥郁的玉兰还要甜上几分。
多少午夜梦回时,陆海魁总能见那温香暖阁中,张矝弦依旧锦袍玉带气若幽兰,眸光流转容颜如画,现下被这熟悉的腔调冲得大脑一热,眼里险些落下泪来。
卫兵们也有些懵,谁也想不到面前这瘸子还能有这等本事,一时都愣在当场,而此刻那绕梁三尺的曲调却早已乘着风盘旋在夜深人静的高空,引得主楼里的宾客纷纷趴在窗口向下张望。
“好大的胆子!”卫兵们终于反应过来,一枪托朝着张矝弦甩过去,楼上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也不好做得太过,但枪托还是磕在了张矝弦的肩胛骨上。
张矝弦吃痛,嘴里的曲调也走了样,可他非但不闭口,反而唱得愈加浓烈:“饮一杯来增福命……饮一杯来延寿龄……愿祝仙池万年清……愿祝仙子寿比那南极天星……”
他唱的《麻姑献寿》都是极祥瑞的词曲,今天又是刘老太太的寿辰,大喜日子不好见血,正当卫兵们想将张矝弦和陆海魁一干人等统统收押起来的时候,从主楼里匆匆跑出来了一个军官。
“把他带走。”军官指着张矝弦道。
立刻有两个卫兵将张矝弦扭送上前,陆海魁想要跟着,却被拦了下来。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会会老友。”张矝弦背过身子,一步一瘸地往楼里走,嘴里继续哼道:“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空旷的主楼大厅里回荡着他唱腔,飘忽如鬼魅,甜腻似罂粟,陆海魁被卫兵们死死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矝弦的身影消失在楼中。
清风:活是师父的人,死是师父的鬼。
陆海魁:师傅你真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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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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