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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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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车行在通往山下病院的专门道上。
天气真是好,东京难得见到这么蓝的天。路旁风景也漂亮,可惜我宿醉头痛。
我仍记挂那个寻找乌龟的年轻人。中午和刚去吃饭,我问:“刚,山下病院有你熟人么?”
此人交友遍天下,问他不会有错。
他斜眼看我,“你忘了?山下家的小儿子,山下智久,是我们大学时别系的学弟,有名的世家少爷。跟他一个姓泷泽的学长一起,纠集起一帮毛头小子,出尽风头,把J大闹得腥风血雨。现在的山下病院,归他管。”
我还真没什么印象。倒是隐约记得有泷泽这个人。飞扬跳脱,在学校里很是得意。
“怎么,想去治自己的强迫症么?”
我白他一眼,“我想帮你约个床位。”
远远看见大门,我手心冒汗。
我没有接触过这类特殊人群,报纸电视上得来的全是负面讯息,让我紧张。
走进去,我等着见到人间地狱的景象,可是没有。
院前是一方草坪,有树有花,病员身边均站着护工。气氛很好,不似我心中精神科病院该有的样子。
一只白球滚落在我脚边,我拾起来。
转过头看到它怯怯的主人,小小的脸大眼睛,绞着手指看自己脚尖。
我心中“呀”了一声。这哪是精神病患者,我只觉得她像是童话中弄掉金球的小公主。
我笑笑,递给她。她却退后几步,嘴巴扁啊扁,似要哭出来。我呆住,还好护士赶来,接过我手里的球,连声道歉,把她带回草坪去。
原来她极度害怕生人。
可除此之外,她与常人并无不同。
“觉得他们与常人无异。是吧?”
我循声回头,身后站着一位医生,白大褂,左边胸袋上夹着名牌,翻过来背面对人,不知其尊姓大名。
他微笑着望住我,英俊的面孔犹自发出晶莹亮光。
我惊讶,又是一张漂亮面孔。
“只是感情都较常人强烈而已。”他走上前来同我并肩而立,“无端被人妖魔化。”
我点点头,“这样看来他们比传言可爱许多。”
他笑出声来,“不不,堂本先生,你以偏盖全。院墙内仍锁住一大群,门上挂牌生人勿近。”
这人说话前后矛盾,好不奇怪。
最为奇怪的是:他认得我。
他似看出我心中所想,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泷泽秀明,医生。”
原来是他。刚中午曾提到他。同毕业于J大,他低我两届。
“对不起,好久不见,我没认出你来。”
他笑笑,不欲深究,转而问我:“前辈,我要查房。顺便带你参观可好?”
我想想,反正无事可做,我既已来了,不如同他前去。他带我向住院部走去,向路遇的每一个人点头招呼,空下嘴巴来同我说话。
“我一直记挂前辈。”
“哦?怎么说?”
“我一直以前辈为榜样。当初入到J大,也是因为前辈。”
“我曾赐你诸多异能,为你分开红海,使你与你的族人迁往新地、繁养生息?”
这的确是冷笑话,他却认真点头,“也算是。本市的十佳青年颁奖典礼,我有幸在场。前辈的感言,我每一句都记得。那时我立志,要成为像前辈一样有担当的男人。”
我反而不好意思。那年我刚满二十,一边上学一边打理东京这边的家族生意,年末居然被糊里糊涂地推上颁奖台。不知是那时临阵挤出的哪句官话打动他。
走进大楼,一楼挂牌“儿童区”。
我大惑不解,“孩子也会有精神障碍?”
他深深看我一眼,“我的一个小病人,重复对他的家人说谎。等家长发现,他已不能停止。”
“为何说谎?”
“他父母离异,他望有人关心。”
“啊,这个社会。”
真不知应该怪谁,只能把责任全数推给社会。
我随他一间房一间房的巡查,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不作声。他仔细记录每一个人的情况,不厌其烦的问话,温柔关怀每一位病患。我感慨不已,人说白衣天使,这样看来,医生果然是世上至为可爱之人。
二楼半的楼梯转角有一小片露台,我随他上楼,看见一人坐在露台上见得到太阳的地方,静静的不出声晒太阳。阳光照在他深褐色的头发上,甚是好看。
竟是那个孩子。
我不由得微笑,走过去俯下身同他打招呼:“你好吗?”
他抬头看我,眼睛闪闪发光,“托您的福,我过得不错。”
“我是堂本光一,你好。”
“你好,我是赤西仁。”
我笑笑,问他,“乌龟找到了吗?”
泷泽面上变色,抢在他前问我:“你怎知他在找乌龟?”
我抬头望他,不明所以。这时赤西接口:“没有,他早已不愿再见我,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可能找到。”
他神色平静,倒是泷泽医生半响不语,默默拉开我,走上前叹口气,温柔摸摸他头发,才转身带我离开。
“你见过他?”
“是,昨晨堵车的长龙中,他来敲我车窗,问我有否见到他的乌龟。”
他复而陷入沉默。
我忍不住问他:“他怎会如此?”
他淡淡答我:“他的恋人在那条路上车祸身亡,他难以接受。”
我不再多问。真要说起来,怕又是一出凄美的爱情悲剧。做医生的什么没见识过,已不觉稀奇,故而一语带过。
但我看到他面上露出深深倦意。好像被刚才的对话吸走了大半精魂。
他为人很好,医德也好,可是对赤西尤其好。一个人的心思灵魂放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面对重要的人,他的言行举止乃至眼神都会不一样。
那时他似受到极大震荡。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陌生人,没有资格过问。于是克制住好奇心,跟他解释我另外有约,今天到此为止。
他送我到院墙外,我发动车子准备离去。
“笃笃笃”
为何人人偏爱我的车窗。
我摇下玻璃,他站在外面,淡淡笑着,“下次见面,我请你喝茶。”
“好。”
都会中有千千万万个人,千千万万个故事,千千万万种际遇,我无暇多顾。下次见到他,不知是何年何月。
我后来一直未见过泷泽和赤西,几乎忘记他们。我说过,大都会中奇遇太多。一天撞见三五次,才算有缘。
三月初的时候,公司里忙起来,因为要招募新人。我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在刚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折磨自己。
招聘的那几天,我坐镇面试室,大开眼界。怪不得这么多人要挖别公司墙角,皆因毕业生中太多妖魔鬼怪,要把他们纳入氅下,逐个点化,太费心神。
三天过后,我本以为挑到精英,接下来万事无忧,町田却来向我抱怨,说分到他部的新人,个个似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差陪他们上洗手间。直吼,吼得声音都沙。
“可是町田,就算这么艰难,我当年也带你出身。”
“我又不似光一君这般优秀。”
“若说我真较你优秀,不过是因为我最最忌讳妄自菲薄。”
这是假话。我若比他优秀,不过是因为我心无旁骛,一心工作。
把喝茶看电影谈恋爱的时间拿来工作,任何人都可“优秀”。
他做不到我这样,我也不希望他做到。人生只有一次,几十年一晃而过。将灵魂卖给工作?千万不要。
至于我,我只能工作,因为我除了工作外无事可做。
“你若这样同町田讲,他会为你感伤,激动到哭起来。”
“他不会。他像你,外表脆弱内心坚强。换成秋山大概会哭。”
“光一,你已开始倚老卖老,训话方式越来越像老头子。”
我侧头看到他满脸促狭,又好气又好笑,“我明白,你不必不住提醒我。”
讲这话时,我坐在刚的车里,赴朋友之间每半个月例行一次的聚会。他仍坚持不让我开车,“开着本田跟着你的车,我觉得胸闷。”
烤肉店里大家一起喝酒吃饭,可我注意到小井一直欲言又止。快散场时,他终于清清喉咙,说:“我婚期将近。”
所有人拍手祝贺他:“啊呀!恭喜恭喜!怪不得近来这么忙。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礼拜天,在表参道的联合教堂,你们可否抽空前来?”
“一定到。”
刚送我回家,一路上十分感慨,“没想到他说结婚就结婚。”
“恋爱那么久,也该结婚了。他有父母之命在身。”
“我完全无法想象我结婚的样子。”
“很简单,你结婚后,妻子最常说的一句话会是,原来你爱我不及你的鱼。日日以歹毒目光盯住你家十几只鱼缸,且养猫,训练它潜游。”
“若她成功我一定会上金氏世界纪录,也算大功一件。”
我们相视而笑。
回到家,许是喝了点酒,我居然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第二天是周末,我起了大早,一个人坐在楼下咖啡厅吃早餐。
胡乱点了餐,正待开动,听见有人叫我。
“光一前辈。”
我不知是谁,抬头却看泷泽医生。我没想到会碰见他,算算已经快半月没见,我几乎忘记曾遇见他。
他站在阳光里,神采奕奕,像一只点亮了的玉瓶。我心中暗自感慨。
他见我不答话,凑过来看我的盘子,皱起眉头用十分专业的口气告诫我,“一大早就吃牛排,肠胃绝对不会好消化。”
我笑,他果然是医生。
他拉开椅子大大方方在我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柠檬茶,神情动作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不一样。
“好久不见。光一前辈近来过的不好吧?”
我一震,放下咖啡杯看着他,“怎么说?”
“眉心一股黑气,乌云罩顶。不吉利啊不吉利。”
我哭笑不得,只得待他说下去。
“光一前辈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对我说。”
我的注意力却被他的嘴角夺去,我发现他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前辈,不要走神。”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我近来不顺?”
“我是相士。”
我恍然大悟,是了,他是精神科医生,相由心生,他的确看得出来。
我突然产生倾诉的念头,“我的一个朋友,要结婚了。”
他不说话,静静待我说下去,已经拿出专业的态度来。
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得一句,“我觉得,他很幸福。”
他喝口茶,看向窗外,慢慢开口:“我的业余爱好是摄影。有时候,影楼里有新人拍照,我坐在一边细细打量他们,发现每一位男士的眼神都很迷惑,像刚从梦游症中醒来,问人:我为何在此。”
我立刻明白他要说什么,不由得笑起来。
“不不,我那位朋友,已不是会在冲动下求婚的混小子了。”
“他未有迷惑?”
我摊摊手。
他表情夸张的低声叫起来:“怎么可能?结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看出来我的想法,顺着我的心思说话来让我开心。
近日来我确实迷惑,为何人人都有幸福只有我一人寂寞。小井结婚的事更加刺激我。我对自己失望,陷入泥沼。
他成功了。笑过后,我心中郁结一扫而光。他真是个有趣的人,同他一起,我一点不觉累。
那一瞬间我决定与他做朋友。我的朋友都是自幼相识,离开学校后我深知人心险恶,一个新朋友也没交到。现世有些人,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要找一个真心想让你开怀的朋友,多么不易。
他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