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艺圈里的上班族》Kings

5、五

　　蒋衍往小黑屋里一蹲就是一个下午。

　　自家舅舅特意划出来给他折腾的文件夹内包含了几十个子文件，点开一看，里面装着的全是某几位准一线演员以前的试镜画面，以及他们之前参与过的一些影视剧的未剪原片。蒋衍也不知道这些原片到底是怎么被捣鼓回来的，反正它们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乱。

　　摄像表录音表之类的必备资料，那肯定是没有的，因为眼前的这些基本都属于废弃原片。场记表倒是有几份，但在蒋衍看来几乎等于没有——这些表格与原片大都不怎么对得上号，而且画面中的场记板还经常打得一塌糊涂，不是场次机位写错了就是声板顺序搞错，或者颠倒正反。

　　这是任何一位后期剪辑师见了都会抓狂不已，想直接扔垃圾桶眼不见为净的原片。所以直到黄昏时分，在自身的不懈努力以及其他剪辑师硬核想象的帮助下，蒋衍才终于剪出了勉强符合要求的成片。

　　每逢工作遇到关卡时，蒋衍总会无意识地开始抓头发，加上他本身头发也挺长的，抓着抓着，头发在不知不觉间就乱套了。

　　他是顶着一头乱毛踏出小黑屋的。

　　“舅舅，我剪好了。”

　　此时放映室的模样与之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只见厚重的遮光板与窗帘被尽数卷起，人为而成的黑暗褪去，穿过落地窗的晚霞光辉正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来回漫步。墙壁上的放映屏虽然还开着，但摄像头没有捕捉到任何身影。
　　显然，今天的试镜已经全部结束。如今放映室内只剩下周导自己，其他人都跑到现场那边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去了。在剪辑室扎堆的小黑屋里待久了的蒋衍一时没能适应外界的光线变化，不得不抬起手背挡光，以缓解眼部酸涩。

　　“时间刚好。”对了一下腕表的周导微微颔首，见蒋衍有些不适应室内的亮度，他便拿起搁在一边的控制器随手摁了几下，室内的光线立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

　　“收拾一下自己，待会出去吃饭。”

　　放下手的蒋衍看了眼时间，表情有些为难， “舅舅，今晚我不过夜，我还得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拒绝。

　　周导先是眉头一皱，不过很快又松开了。他直接报了个地址给蒋衍，那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著名私人会所，回时光传媒所属的公寓只需半小时车程。本想剪完片就走的蒋衍衡量了一下，觉得反正都是顺路，便改了主意，答应下来。

　　但作为影片的导演兼最大投资人，掌握最终试镜抉择权的周导嘴上说是一会儿，实际上等舅甥俩人真正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在月色的映掩下，缓缓驶出园林。

　　与来时不同，原来的司机留在园林候命，负责开车的人换成了何经理。

　　周导早年出身荧屏，即便如今退居幕后，可十多年前也曾是影坛上叱咤风云的大佬级人物。何经理从那时起便一直以经纪人的身份跟随周导左右，哪怕如今已经身为业内巨头华夏娱乐的总经理，拥有的公司股份也十分可观，但他也依然没舍下这一身份，不时还会充当一下司机的角色，比方说现在。

　　从园林赶往市区耗时不少，周导没打算浪费路上的时间，先前命助理把蒋衍花了一下午剪辑的成片拷进笔记本，如今正好排上用场。

　　尽管尚且年轻，但蒋衍自身的剪辑技术在自家舅舅与导师的长期指导下，剪辑效果放业内也是能拿出手的。

　　本应不见天日的废片经过一番力挽狂澜的操作，重新以连贯的模样跃然于屏幕上。周导一边审视片中演员的表现，一边对蒋衍剪辑上的一些不足之处作出点评。

　　这对舅甥之间的谈话模式，大部分时间都是周导负责说，蒋衍负责听。在讲到重点部分时，蒋衍还会掏出纸笔写写画画，认真地做笔记。在前方充当司机的何经理见此情形，十分有眼色地没插嘴，全程目不斜视地专心开车。

　　成片进度不长，毕竟原本都是废片，一个下午能剪出来的可看部分也就那么多。不过当进度条快要跑到终点时，周导突然扭过头来，问自家外甥:“因为长相而被拒绝的感觉怎么样？”

　　猝不及防之下，蒋衍执笔的手指一抽，笔尖下快要成形的字一撇撇过头，直接毁了。

　　蒋衍心想，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感觉很糟糕。”蒋衍如实相告。

　　归根究底，在传媒大学导演系学习的蒋衍会在实习期选择跑去时光传媒当艺人助理，而没有跟在导师身边当导演助理满世界跑，纯粹是当初一时脑抽，大言不惭之下自找的。

　　不过出乎蒋衍意料的是，自家舅舅并没有对自己碰壁的实习经历落井下石，反而轻描淡写般地抛出了一个决定:“那如果接下来的五个月，杨庭生的表现依然像你在报告里所反馈的那样，那么“宫远”这个角色，就他了。”说着，周导从衣兜里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密码盘，递回给蒋衍。

　　与U盘相似，但比U盘保密性高多了的密码盘里装着的，是蒋衍与杨庭生这一个月来的相处报告。内容以日记的形式每天记录。当然，涉及到个人隐私的那部分行为蒋衍没写进去。

　　对这个草率决定十分吃惊的蒋衍满脸纠结地接过密码盘，“原来选的是宫远……这对其他人来说不公平吧？”

　　“是他们没抓住机会，哪里不公平了？”周导常年冷淡的神情划过一丝恶劣的笑意:“时光传媒的签人眼光不错，推荐上来的人演技都能打。对于我来说，选谁都行。但既然其他人都拒绝了你的应聘，唯有杨庭生答应了，私下的个人品行还不错，那么说明这人有胸襟，正好符合宫远的形象。”

　　面对这样的歪理，蒋衍一时语塞。

　　在参与艺人助理培训前，自家舅舅的确给过他一份名单，让他在培训结束后按照名单上的名字逐一前去应聘，并特意嘱咐蒋衍，好好看看雇主的私下品行，尽量整理成报告每个月反馈一次，言行低劣的直接出局。所以蒋衍来时光传媒并不单纯为了实习，他身上还带着考察角色候选人人品的任务。

　　虽说谁聘用自己谁就更有可能先一步得到角色，不过蒋衍并不知道这个角色会是宫远。毕竟在《惊弦》的剧本中，宫远这个男三是所有剧情线索的串联人物，虽然名义上是男三，但戏份的重要性几乎与男二齐平。
　　这种类型的角色选角，在以往的电影作品中通常都是由海选或推选决定的。加上他舅舅不喜欢电影从头到尾都星光熠熠，所以经常会把男四以及往后的角色分给一些名不经传却又有一定实力的艺人。蒋衍此前一直认为自己跑去时光传媒考察的就是这类角色，从没想过会是男三。

　　“那万一杨庭生没有聘请我呢？”面对差点全军覆没的男三候选结果，蒋衍无奈地问:“难不成您还打算把时光传媒推荐的人选全否决了？”

　　“为什么不可以？”周导觉得自家外甥真是杞人忧天，“砸钱进门分蛋糕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塞人只是附带的条件，最终决定权在我。”

　　周导如此有底气不是没缘由的。在国内，每到年终，相关权威媒体机构都会出具一张电影票房榜单，不仅为大众提供了吃瓜素材，也给各路投资方提供了投资参考。而以前活跃在荧幕上时就是吸金狂魔的周导，在息影转当导演之后，依然保持这个令人眼红的吸金体质，十多年来一直稳居票房头把交椅。仿佛被财富之神亲吻过的他拍一部赚一部，拍谁红谁，谁投谁赚。就算一时票房不佳，那也没事，各色大奖来凑，堪称烂片绝缘体。
　　在非名即利的回报下，周导在业内一向属于公认的少数稳赚不赔的导演之一。

　　所以，追究是不可能追究，即便推荐的人全部落选，有气也得死闷在心里憋着。
　　在合法情况下，没有哪个行业的人会跟钱过不去。毕竟这回没法合作，还有下回。

　　“别想太多，之前不就说过吗？好人有好报嘛。这世上的得失往往就在一念之差。你得承认，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之前一直都在专心开车，安分没搭腔的何经理瞅了眼后视镜中满脸纠结的蒋衍，半是开解半是打趣地说:“再说了，这才过了一个月。万一后续你发现自家老板其实是个衣冠禽兽，那么人选还是会换的。”

　　蒋衍被这一打岔，也顾不上纠结了。他哭笑不得地反驳道:“哎何叔，你胡说什么呢？”

　　胡不胡说暂且不提，当三人抵达会所时，忙碌的饭点时间早就过了。此时会所里的人不多，大家都酒足饭饱，意兴阑珊。因而在穿过大厅抵达包厢的途中，三人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何经理与会所的老板相熟，饭菜口味都是老规矩，原材料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客人入坐时开炉现做。

　　菜未上，茶先行。蒋衍让服务员退下，自己亲自上手倒了三杯茶。

　　“何叔，都这么晚了，你和舅舅今晚应该不回园林了吧？”

　　“嗯，不回。”澄亮的茶汤在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度，何经理笑眯眯地道:“不止今晚，明后两天都不回。”

　　蒋衍倒茶的动作微微一滞，“园林那边的试镜不管了？”

　　“其实该看的第一天都来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换别的点看看。”何经理道:“园林那边的剩下试镜交给副导制片和别的投资方挑选就行，反正回去还有录像可以进行二次审查。”

　　一旁的周导轻叩桌面，提醒蒋衍:“你专心点，茶要洒了。”

　　“哦不好意思——”

　　亲朋之间的饭局并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的氛围并不冷清，三人就着陆续上桌的饭菜，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聊边吃。关于电影选角的事，两位长辈都没再提，更多时候都是在给蒋衍传授经验，指导蒋衍应当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艺人助理工作。

　　“进组前一定要做好功课，搞清楚剧组合作对象的辈分是很重要的，免得平白得罪人。等剧组的大致名单出来了，你可以找何叔我要具体的人员资料。细节上嘛，人际关系也要处理好，尤其是现场的工作人员，搞好关系对你和你老板都有好处。不过你长得有些招摇过头了，容易喧宾夺主，到时候估计会惹到不少麻烦，所以最好和导演剧务打声招呼，日常戴个口罩什么的……”

　　饭局在何经理的长篇大论中结束。起身离席前，周导特意问:“除了洽谈方，时光传媒还有其他人查你底细吗？”

　　蒋衍想了想，回答说:“有是有，但他们只查到我是通过关系进来的。”

　　虽然时光传媒内部负责与周导洽谈的某些高层是知道蒋衍肩负着考察任务的。但鉴于周导事前特意在附带合同里写明了不许透露考察人员的身份来意，否则交易作废的条款，所以也没谁多嘴乱说。除此之外，时光传媒还特意给蒋衍编了一个普通关系户的身份背景，就算有人特意去打探蒋衍底细，源头也会截止于某位姓江的部门经理。

　　合作对象没有私下搞小动作增添麻烦，这点令周导十分满意。不料在三人离开包厢，走到走廊拐角处时，却撞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

　　一行刚刚结束了饭局的圈内人士与三人迎面碰上。

　　对方人多势众，由助理保镖经纪在两旁开道，走在中间的除了眼熟的投资方，还有几位今天前去园林试镜的大咖艺人。

　　毫无准备的相遇，双方都懵了。

　　作为混迹过巅峰的大佬，撇除吸金导演这一光环，就以本身的资本来说，周导的长相是极具辨识度的。无论圈内还是圈外，旁人只要见过一眼便很难忘记。

　　“周导……”
　　先一步反应过来的人已经喊出了声。

　　周导向来厌恶在私人时间应酬他人。看着自家老板瞬间黑下来的脸，何经理内心大骂我靠这什么狗屎运道的同时，脸上迅速摆出了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
　　他一步向前，主动拦下了大部分寒暄，只留下少部分拦不住的大佬漏了过去。

　　一时间，“以淮”“周先生”“周导”“周大导演”一类的称呼连绵不绝。

　　走廊就那么宽，那么多人堵着，一旁的蒋衍想趁机溜都溜不动。

　　俗话说外甥多似舅，蒋衍本人很好地诠释了这点。在灯光的迷惑下，原本就与亲舅有八分相似的眉眼直接飚到了十分，只是周导整体的五官轮廓更为深邃立体，眼神常年蕴含冰碴，气质冷厉，一看就是很难搞的类型，与蒋衍的温和南辕北辙。
　　俩人分开看还好，毕竟人有相似。可一旦舅甥俩站一起，哪怕一句话都没说，外人也能看出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

　　“这位是……”

　　“亲戚家的小孩，来蹭饭的。”虽说在场没有时光传媒的人，但圈子拢共就那么大，周导不想节外生枝。他按住蒋衍的脖子，强行让蒋衍低下头。同时，虚伪的假笑也随之攀上唇角:“小孩家里管得严，时候不早了，麻烦让让，我得送他回家。”

　　被压着脖子的蹭饭小孩蒋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