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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之将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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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北九州地区活动时,静流常常到路边摊吃炒拉面。老板是退休的圈内人,完成工作后去他家店里选“拉面+炒面双人套餐”就给赠送外脆里嫩的“一口饺子”和明太子。当时的同居者喜欢豚骨拉面和明太子,静流则喜欢赠品里的煎饺。在有工作的日子里,谁也没心情回公寓煮饭,所以两个人总是结伴去“小源”要上一份双人套餐。老板是个健谈的长者,和同居者之间总是有话题能聊开。静流很少加入他们的闲谈,但是偶尔,她单独去吃饭时,老板也会充满关怀地询问她近况。
唯独一次,他们聊起了人生啊、理想啊之类的话题。
静流是被养父幸田寄放在源造身边的。养父离开后,静流就留在博多市给当时人手不足的源造师傅帮忙。由于源造自己的住处没法再住进第二个人,静流被安置在当时独自霸占了双人学生公寓的马场家里。其实,马场和静流压根彼此相看两厌,以至于一起去“小源”吃饭时也懒得在源造师傅面前伪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表面关系。
于是,她一个人坐在摊位前的时候,源造师傅问她,“马场这次没有一起来呀”的时候,她毫无道理地回答了“因为我看到那样的人就觉得讨厌。”
“‘那样的人’是讨厌的话,小小姐对什么样的人是喜欢呢?”
旁边的食客趁着酒意打趣她说。
“如果能形容得出就不会喜欢了。”
食客们对十四岁少女如此认真的回答报以笑声,不久各自散去。静流留在摊位上帮源造师傅收拾东西,店主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话题突然间被提起,就像是所有到了年龄的孩子都会被父母询问今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样,源造师傅也询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但是,只要通过言语就能够给未来的自己下定义,那样的未来也未免过于狭隘了不是吗。”
“说说看嘛,说了明天给你加额外的饺子。”店主笑呵呵。
大概是幸田和他交代了什么,他才会特意来问的吧。对方是值得尊敬信任的长者,尽管静流不觉得这样的问题有任何必要,还是诚恳地做出回复——“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完全没有考虑过。”
“不是以幸田老弟为目标要成为纠纷调解人啦?”
“做那种工作迟早会被这个时代淘汰吧……”
源造师傅回以赞同的表情,静流继续说道:“何况,调解人的工作只是现阶段达成目标的必要手段而已。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那个目标,至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之类的事,只有在完成了心愿后才会去考虑。”
“喔喔……现在的孩子怪了不起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么多。”
“你不问我那个目标是什么吗?”
“那么小静流,你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事是什么呢?”
“要加两份煎饺再告诉你。”
……
不知为何,静流脑海中突然清晰地浮现出了六年前的回忆。源造师傅用六份“一口饺子”换来了静流的秘密,这场对话在她的印象里最后以第二天她吃了太多煎饺吃坏肚子告终。她回过神,刚刚向她坦白了黑手党身份的织田作之助似乎有点紧张地在等她回答。那样的神情除了“惹人怜爱”之外,她竟然想不到其他词汇来形容。
她极力掩饰住了对这一感想的震惊,不禁垂下眼。至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黑手党的织田先生其实是个黑手党这件事带来的惊讶,早已被她自己内心的动摇冲淡了。
“添麻烦什么的……黑手党会调查我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请不要这样说呀。”静流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过于热切,“所以,织田先生是因为担心我的缘故今天才特意这么早过来的……?”
“但是头痛得不行,还迟到了,完全没帮上忙。”织田说。静流微妙地理解了他的表情:那是虽然看上去淡定自若,但实际上有努力传达无可奈何的自嘲意味的表情。
“明知道被派来的是上级干部,织田先生还是来找我了。这份心意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脖子那里受伤了吗?”
静流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笑了。
“喂猫的时候被野猫挠了一下……没什么关系,伤口已经处理过了。”
“野猫?”
“嗯,这条街上不是有不少流浪猫吗?本来也想过带回家里养,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完全照顾不过来。”
“这么说猫比小孩子还要难养啊。”
“!——织田先生已经有孩子了?”
对方立刻明白过来她想说的是什么:“是我收养的孩子,龙头战争过后在街上捡到的孤儿。……嘛,虽说是收养,实际上也只是暂时给他们提供了住的地方,今后该怎么办还完全没想到。”
静流联想到了前一天下午对方似有似无的困扰情绪。这时她才彻底相信了他并非出于港口黑手党的授意刻意与她交好——或者说,这时她已经隐隐发觉,哪怕织田真的就是黑手党派来的前哨,自己也不会为此而停止同这个人来往。譬如,她到了现在依然时常想起对方在公园里睡着的模样,却又奇异地不讨厌自己记起这件事时的感觉。
“乍一看表情冷酷的黑手党私底下是抚养孤儿的好心人……总觉得有点像是小说才会有的展开喔?”
“听起来像是没有销路的三流小说啊。”织田没有觉得这个比喻奇怪,而是露出了类似于微笑一般的困惑眼神。
“就算冷门题材里不也常有真正的佳作嘛。”
“确实。”
“说不定还会获得新人奖备受瞩目。”
“欸。”织田认真地思考起来。“然后就从港口黑手党辞职,搬到海边的房子里专心做个小说家。”
“海边,因为随时可以吃到渔船新捕捞上来的海鲜吗?”
“想吃就能吃到的话那样也不错。”
“但是第二本小说遭遇滑铁卢,直到稿费全都花光了也没还完海景房的房贷。”
“只能不停地写信管编辑和熟人借钱。”
“直到有一天熟人们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督促织田先生写出更好的作品而不再答应借钱。”
“那就没有办法了——看来现在就辞职还是行不通啊。”
因为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静流别过脸忍不住笑了起来。事实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笑什么,但看到织田用着始终淡定沉稳的表情配合她玩笑一样的说法,心情就会变得愉快明亮。如果这个人真的写了小说出版,哪怕买通评委暗箱操作她也不会让他走到卖不出书四处借款的境地,与此同时她又发自内心毫不矛盾地认为,他的小说绝不会难以畅销。
织田的视线追随着女性明快的笑脸,无意识地停留了一会。起初,他的想法就是坦白地解释自己虽然是黑手党成员,却绝不是带有目的性地接近。但是,在他为落在那张笑颜上的透明的光感到目眩神迷时,才发觉已经彻底忘记了话题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偏离本意的。在这方面,他完全承认自己的木讷——尽管如此,织田放任自己从她的笑容中擅自解读出她没有介意他黑手党成员这个身份的意思。
他迎上了一双笑意还没有褪去的眼睛。他们对视——那双眼睛惊讶地睁大了,浅浅的灰色,像是从水深处仰头看到的海。
“怎么了,织田先生?”
“因为你刚才说了‘乍一看表情冷酷’,”织田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努力做出温柔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