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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生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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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请直言无妨。”我有些不耐道。
他看着我,说,依微臣之经验判断,皇后是肺部有毒入侵……
我抬手打断他,直接问,是不是肺痨?
他愣了愣,点头,是。
行了,皇上明天如果问话,你就照直说。
“微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有什么方子,你尽管开,吃不吃在我。你也知道肺痨基本等于绝症,是无可能医治的。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皇后……”
“这个病严重了是会传染的,想必太医比本宫清楚得多。所以本宫会出宫休养。若皇上有疑问,还劳烦太医详细解释与皇上听。”
“是。”
送走了刘太医,叫了潇潇来跟前磨墨。
一边写信,一边问,潇潇,如果我要出宫去养病,你愿不愿意跟去?应该是回不来了。
主子……
刚才我跟刘太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还有可能被传染。
潇潇跪了下来,颤声道,进宫之前主子也问过奴婢,愿不愿意跟。奴婢说过奴婢这辈子都是要跟着皇后的。皇后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你先起来,替我磨墨。
是。
写了信给君武,大致说了病情。按照刘太医的推论,我已经开始咳血丝,夜间盗汗十分严重,偶尔会觉得胸闷,背部疼痛,乏力,食欲不振。并且已经绝经。都是肺结核的症状。
这个病的潜伏期很长。回忆起来,似乎从雍正三年的时候,就有些征兆。而最早那两次妇科问题,应该是真的妇科问题,与此没有关联。但无论发现得早晚,结果都是一样。此时,肺结核无法医治。只是现在才确认,实在是我的过错。
写完,搁了笔,静静地望着窗外,一片蓝天。今天的天气很好,一丝云也没有。
要做这样的决定,需要勇气。
想着前日与胤禛见面,是在圆明园。
我抱着小雷家的老三,高兴地哄着,一点事儿也没有。胤禛一接过去,那小子就在他爷爷的龙袍上尿了一泡。乐得我笑了半天。小雷跟苏南两个倒是吓着了,生怕皇帝发了火,赶紧下跪道歉。
胤禛一摆手,童子尿么,又不打紧。瞧你们两个大惊小怪的。
我也说,起来吧,你们这样子反倒让人觉得皇上是个恶君。他平时跟他们从来都是有说有笑,我这么一说,那两个赶紧就爬起来,将那个闯祸的抱了过去。
陪着胤禛回清晖园换衣裳。路上他还在说,这回可是正经取了名字的,朕给取的。于役。
什么?于役?为什么叫于役?
《君子于役》啊,没听过?还以为皇后博闻呢。
不是你这样解释的吧?
你还歪解相看两不厌呢,就不许朕曲解君子于役?
行,够狠。不过比小雷强,总算是动了脑子的。那小子也不知学谁,懒得可以。
你呗。
某皇帝挨揍了。
又因宫里有事,要回来。也就跟着一起回了。临走他说,过几日再去。又叫我多吃些菜,发现我胃口不太好。
我便说他啰嗦得很。
他笑着看我,也不回嘴。换了往日定会长篇大论一翻。大概心情好,不想与我计较。
转身的时候,胤禛就站在养心殿的门外,望着我。知道他在看着我离开。
却没有回头望。
如果这是最后的相见,也是好的。
提起笔来,很认真地写。写了改,改了又写,圈圈画画……
最后落笔。
“胤禛:
很抱歉,又私自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我想搬去畅春园居住。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等你召见刘院判之时,他将详述与你。在此不累述。
还记得初相见你故意砸了我的茶具,那个时侯想这样顽劣的少年,谁要嫁他?后来才知你叫胤禛,是我要嫁的那个人。你问过我为什么选你。这一生我都无法回答,如果下一世还能碰见,我大概会告诉你。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来到这个世界上,与这样一个男人相遇结发,爱恋沉迷。也许曾经有过伤痛,甚至还有过怨言,可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倾心依恋,努力挽回,用心改变。记得每一个与你在一起的画面,那些迷人气息,那些敲心话语,那些细微动作……这么多年来伴着我的,都是你,全部的你。一直觉得是我在陪着你,你又何尝不是?可我不会再见你,直到我努力让自己康复起来,如果我运气够好的话。因为不愿你看见我狼狈的时刻,算作我的一点私心。你会记得我最美好的模样,对么?
可以写信,我不那么累的时候会回给你。
相信我,不食言。
妻 敏慧字
又注:可以在末尾署这样的字眼,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忘了说,请刘院判去给园子里那几个瞧一瞧,给你也看看。务必记得。”
没有用很伤感的话,只因不想他看了觉得是一封诀别的书信,会觉得还有希望。在十三走的时候,几乎就已经下了类似的决定,不能让他参加我的葬礼。
没有亲眼看到,就会觉得我可能还住在畅春园,只是暂时不能回宫。如果他原意,他可以这样跟自己说。但倘若目睹了一切,就无可挽回地迫使自己面对,想欺骗半点,都是不可能的了。再说这一年的时间还可以通信,算作一个缓冲的过程。总比前一天还见到,这一天就突然死去,要好得多。
他会慢慢习惯没有我。
我也必须慢慢习惯没有他。
我们都必须坚强。
院子里的鸢尾依然轰轰烈烈,不改初衷。走出去,细细地抚一遍,说着再见。花瓣的柔软,触动着我的心。也许,就再也见不到。
让董姑姑去送信。
隔了好半天,苏培盛才过来,说,皇上就问一句,“有更改决定的可能么?”
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你等会儿。
铺了纸,写:
“可能对你不公平,那再给你一个机会。回答得称我的意,可以考虑看看。
我最令你动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最令你惊讶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我最令你讨厌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你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
你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除了小雷,你还对我隐瞒过什么?
我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你最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若不是我,你会不会还是你?
如果让你问我一个问题,是什么?只有一个。”
看了一遍,就这样了。拿给苏培盛,说,一个时辰之内拿回来,否则无效。
苏培盛看了看我说,皇后,奴才有句话要说。
说。
“皇上方才看了您给的信,静了好半天。您做了什么决定不问皇上的意思呢?奴才这是越矩了,只因奴才跟着主子们这么多年,希望你们好好的,每一个都好好的……”
默了半晌,才道,快去快回罢。
转身回去,慢慢翻柜子里的衣裳。
好像要去旅行。
很早之前,每一次出远门,都会整整齐齐地叠好要带的衬衣、裙子,搭配好丝巾、腰带、鞋子、手袋……好像是很麻烦的事情。可我都是在快活地做这些琐碎的小事,将自己淹没于细枝末节中。
其实生活本身,并没有性质,无所谓多彩,也无所谓乏味。只看过日子的这个人。要想淡薄,就能淡薄;想要浓厚,就能浓厚。每一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胤禛与我,很相近。
他在他的世界里,明确而独立。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他同样很注意细节,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修修改改,是一个不肯屈就的人。可作为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性格太累。凡事都要亲躬,会累死他。
但他说,我做这些事情就会感到舒心,你若不让我做,不是让我难受么?
一个自找罪受的男人。
可我爱这样的他,纯粹的他,执着的他,有信念的他。
将自己的心放下来,也相信他可以做得到。
苏培盛拿着胤禛写好的答案回来,是好几张纸。
轻轻接过,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字斟句酌地看。
“最动心,是你送给皇阿玛的那一盆冰牡丹。想,怎样的女子才会有如此玲珑剔透的心?
最动心,是你一脸正经地说,爷在我这儿可不是一个梯子这样简单,爷千万别妄自菲薄。我对爷在某些事情上的能力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我知道你指得是什么,明明就是很正经的一个女人,却说出这番话来,引人遐思。所以我吻了你,弄乱了你的头发,害你进宫迟到被额娘骂。
最动心,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与你四目相接的一刹那。
最动心,是你在冬日的晨曦里捧着新吐蕊的水仙,对我说,胤禛,我的花儿开了呢。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衬着那样喜悦的眉眼。
最动心,是你对我说,你失信于我,我却不能失信于你。
最动心,是你说,你想做长孙无垢。
最动心,是你夹了满书的紫藤花给我。
最动心,是你对福惠说,乖宝贝儿别哭了,额娘带你去喂金鱼。他很喜欢金鱼。我这才知道。
最动心,有很多很多。还要继续听么?”
读到此处,仿佛看见他上勾的嘴角,还有唇边的淡笑。
再往下……
“最惊讶,是你竟然不会绣花。
最惊讶,是你弄了满头的卷发,还栽赃给教会的英国女人。我看根本是你自己要弄的。
最惊讶,是你跟张廷玉说起的美国宪法。田文镜府上的邬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你早先说的那个?
最惊讶,是那一场婚礼。
最惊讶,是你竟然拆了你的婚纱。
最惊讶,是你对待钮钴禄氏的态度,还有秦月枝。
最惊讶,是你与白晋一直保持的友谊。
最惊讶,是你不接受陌尘认祖归宗。
最惊讶,是在狮子园。
最惊讶,是那个关于1900的故事。弘历告诉我的。我逼他说的,与他无关。
最惊讶,也有很多很多。”
嗯,是够多的。
“最讨厌,我想想……是你的冷静与倔强。还说,我会游水,根本不需要他人来救。一个丈夫不被妻子需要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讨厌。”
这话写得连他讨厌的样子也跟着冒了出来。一个丈夫,说妻子讨厌的时候,也很讨厌呐。
“最得意的事情,自然是做了这个皇帝。
最遗憾的事情,是弘晖的死。
除了小雷,我还隐瞒过卖粥的马氏夫妇本要关了铺子的。我出钱让他们继续。花点小钱,就能哄你高兴。何乐而不为?
你最喜欢的花,是水仙。因你种过的花,只有水仙开了。
我最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一是陌尘认祖归宗,二是带你隐居山野。原谅我的贪心,写了两件。实际上我不贪心,因为一件也没做。
你若不是你,我就不会是我。这个问题有点绕,问来有什么目的?
如果让我问一个问题,就是你现在还想去畅春园住,不再见我么?又发现上面多了一个问题,可以忽视上一个。回答这个。”
捧着纸,慢慢蹲下去,泪光满面。
胤禛,你的回答太完美。我实在不忍心破坏……
“苏陪盛,你去回皇上,说,皇后要去畅春园。”
是。
世上最大的苦痛并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如果我们连生离都经受得住,还怕死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