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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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年
乾清宫的午后，是这般宁静，偶尔有微风送来，香炉上的轻烟便跟着飘摇，晃着人的视线。第七百次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然后再换回来。那个该死的庸医，敷了半个月也不见全好。
“敏丫头。”老康醇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在。”
“脚伤好了么？”他并未抬头，依然埋首于书案中。其实老康这个时候三十七岁，并不老，但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电视剧的阶段，没法儿将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的男人与千古一帝完全挂钩。
“未全好。”
“那就休息去吧。”
见我未动，老康抬头，“怎么？丫头今儿想抗旨不尊？”
“回皇上，奴婢因脚伤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况且已无大碍，并不需要休息。”我坚持道。
“头抬起来。”他用的并不是命令的口吻，却也难以令人抗拒。
我抬起头来，与他直视。
他唇角微勾，眼中透出一股笑意，“你阿玛最得意的就是生了你这个女儿，朕看他做不做九门提督倒是无所谓。”
“皇上这话，阿玛听了，会伤心的。”我故作幽怨道。
我哪敢跟康熙争宠啊。费扬古不过是太招摇了一些，急于将女儿推销出去，占个好位子，大家有个照应么。老康这么看得起他，他当然是竭尽全力替老康效劳，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都嫌太谦虚。
今年二月开始，费扬古的权力是越来越大，不仅巡捕三营现在归他管辖，督捕、都察院、五城所管事宜也交与他管理，并且换上了“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印信。换而言之，京城内外的治安归他一人，这个职位长期担任且没有副手，一人做大。不过这跟他的实力有关，大概有多少只苍蝇飞进北京城，费扬古也能给老康报上确数来。
有个这么受器重的阿玛，是件幸福的事儿。
康熙笑了两声，脸上却换了表情，“丫头，朕现在很严肃地问你，朕要给你指婚，你挑谁？”
啊？此刻的我，大概可以算作惊愕。老康怎么突然提这事儿？并且，这轮得到我挑么？
“回皇上，这事儿，容奴婢想想。”我只能这么回答，结果这话招来康熙一阵讪笑。话说，初听他这笑声，我脑子里浮出来的是周星驰的脸，跟千古一帝怎么也不搭调。可除了他，也找不出别人能在乾清宫这么大笑的了。
“喜欢谁就嫁谁，你要怎么想？”
“皇上以为喜欢的人，这么容易就能找到么？”我反问了一句。大概老康以为丫头们，尤其是满人丫头们的心思都很简单，人生的至高理想就是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为其生儿育女，携手渡一生。可我觉得他故意给我这种错觉，一个会亲征葛尔丹的皇帝，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考虑婚姻问题？不过是设个圈套，哄我跳进去。
康熙凝神一瞬，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对着书案，“那朕等你找到了再指婚。”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感动。老康待我真的很不错，有时候觉得比对他那些女儿还近一些。毕竟我能常在他左右，了解他的小习惯，也知道话说到什么程度最适宜。不管他是因为我的配合，还是因为费扬古的忠诚，我都挺感激。
“皇上，您还是别等了。敏慧愿意嫁给四阿哥。”无论话从谁的口中说出，都会是这个结局，那还是我自己来说。改了对自己的称呼，康熙似乎没有察觉，抑或这根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他猛然抬头，沉声道，“敏丫头，给朕一个理由。”
“皇上不觉得，奴婢是最适合四阿哥的人选么？”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从年纪性格，那拉敏慧与四阿哥都是般配得无与伦比。
见他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我便接着往下说，“奴婢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并不算长，皇上为什么对奴婢另眼相看，想必皇上比奴婢清楚得多。而四阿哥的性子，皇上也说过，喜怒不定。也许，他会需要一个沉静如敏慧的女子。”
“可你并不喜欢胤禛，也不能保证你们的将来。”康熙一语击中我的要害。
我是不喜欢他，就冲他几次三番无故对我发脾气，我也没有理由喜欢他。但我却道，“皇上又能保证奴婢与四阿哥不会日久生情？”
康熙闻言有些恍惚，不知道是想起赫舍里还是另外两位皇后。他平平地说道，“既然丫头与德妃的意思不谋而合，那朕就给你们指婚。”
关德妃什么事儿？敢情是她在算计呢？那，胤禛自己同意了？
“皇上，您好像还没问过四阿哥。”
“他同意。”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石子投进我心里，撞击出一串串的水花。什么叫做“他同意”？明明早就问过他了，还让我来选人？不是耍我玩儿么？这老康头实在讨厌得紧！还有件事儿，四阿哥不是最孝敬佟皇后的么？三年守孝还没完呢？要大婚？他脑袋发昏了吧？
“丫头还有事儿？”
“没。”
“没就退下。”康熙干脆地扔出一句话，让我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退后几步，然后转身，推门，有吱呀声在空气中渲染开来，不甚明朗，如同头顶四方的天。
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快步走回那个小小的院落。这个时候，该当值的都在当值，没有闲人。
在拐角处却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敏姐姐。”
“八阿哥，你怎么在这儿？”我轻轻挣开道。
“害你脚受伤，一直没有跟你道歉。”他墨玉般的眼睛里，是真诚的歉意。
我微微笑，“不碍了，八阿哥不必挂心。”
“敏姐姐，你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是不是？”他有点不甘心的样子，顿了顿又道，“如果你真的愿意嫁给四哥，那就嫁吧。我不会生气的。”
“八阿哥，谢谢你。”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起码，我喜欢他现在宽容的态度。
“不能叫我胤禩了么？”他说。
可他还在期待些什么呢？只是十岁的小孩子，也许对童年的玩伴，会有种难以割舍的依赖。毕竟我嫁人之后，是不可能再同从前。他的话，让我有些伤感。
我点点头，“以后，你也不能再叫我敏姐姐。”
他笑着，挥挥手，“我就是来道歉，还有告别的。”说完便转身走掉。
望着在转角处消逝的背影，有点轻松。这样的告别，对我来说，最好不过。若干年后，我与他必然狭路相逢。想起幼年的时光，他的记忆，与我的会是决然不同的景象。那拉敏慧之前的种种我都不曾记起，也许是本就不需要再记得。可怀珍会来质问我吧。
想起怀珍，我嘴角微微带笑，仿佛她明媚的笑脸已经在我眼前。她在科尔沁大概已经彻底野掉了，根本就不想回来。
在康熙说完指婚这事儿十天之后，我才见到了我的未婚夫。因为德妃说要讨论婚礼事务，把我叫了过去。去了才发现，四阿哥也在。此时的他，倒是安静着，稳稳地坐在那里，品茶。可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装出来的。
“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给四阿哥请安。”我屈膝行礼。
德妃笑着，似乎很开心地说，“敏慧，怎么还做这些礼数？都快是一家人了。”她笑起来，脸盘显得更加饱满，人也更有生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所以常常能见到她的笑容。大概康熙喜欢上她这里来，也是这个原因。前年她接手了后宫事务，办事又深得康熙的心，受宠也很正常。不过受宠是受宠，她依然只是德妃，连后入宫的佟佳氏一开始就是贵妃，还抚养了她的第一个儿子，而德妃仍旧是那个能另康熙开怀的小女人。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品级，可我知道，这些不过是她生存的手段罢了，等再过些年，儿子们掐起来，她也就坐不住了。
我朝四阿哥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我，于是瞪了回去。他上回淋湿了白晋给我的整整一本《人体解剖学》，我到现在还牙痒痒呢。
被我一瞪，他似乎有些惊讶，却也没有错开目光，只是看着我。大概觉得我的反应怎么不是羞答答？
德妃见状更乐了，还以为我们眉目传情呢。
“胤禛，额娘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你有什么意见么？”
四阿哥微微笑了笑，“儿臣没有意见，一切照额娘的意思办。”
德妃又转头问我，“敏慧，过些天也让你额娘进宫合计合计。你是愿意从府上嫁进来？还是就呆在宫里完婚？”
她这话，也就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征求我的意见。因为正常情况下要嫁进宫的女子都会回家去，老老实实待嫁。但我是个怕繁琐的人，懒得折腾来折腾去。再说，回去免不了又是应酬这个应酬那个，到时候彻底穿帮，麻烦就大了。这里我还熟悉点，去了费扬古府上，会彻底晕菜。
“回娘娘，奴婢愿意呆在宫里。” 我静静道。
德妃听我这么说，有点惊讶。毕竟，标准答案应该是，一切由娘娘和额娘做主。
“那你阿玛额娘不说定该失望了，你回去，他们还能好好乐上一乐。”
“奴婢只是想减少一些麻烦，在宫里，他们一样也可以来陪我。”
“你不愿你阿玛额娘操心受累，心思是好的，那就依你。不过，我还是得找你额娘来商量商量。毕竟是皇家的婚仪，怎么也不能太简单。”
“是，全凭娘娘做主。”其他的事情，我就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当个小木偶，演演戏，没什么难。在我看来，不过是换个岗位接着干，说得好听一点，是升迁。怎么着也是个主子，不用整天奴婢奴婢的，有了质的飞跃。这一点，我很高兴。
后来德妃又说了一些婚礼杂事，我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频频点头。最后还是四阿哥扛不住了，截断了德妃的长篇大论，“额娘，胤禛一会儿还得去上书房交功课。”
“那你先回吧。”
我一听就晕了，那我呢？还得接着上婚仪制度解析课？无望地看了看四阿哥，可惜这次他没看我。
四阿哥清亮的嗓音重新响起，“敏儿也得去，顾先生说文章题目是她拟的，她也有资格评判。”
德妃心领神会地挥挥手，笑着道，“那敏慧也去吧，回头等你额娘进宫了，再叫你过来。”
我行礼退下，跟着四阿哥出门，他走在前头，也没说话。再多走几步，就发现他根本没有要带我去上书房的意思，而是自己加快脚步预备消失在宫廊尽头。看来他是故意说谎来解救我。刚才我就奇怪，顾八代应该不会知道“程门立雪”是老康随意问起，我给他的一个典故。
这人，给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冰释前嫌啊？
除了人体解剖学手抄本，还有吉州窑木叶纹天目茶具一套，另外加上我三天不休不眠临帖一百篇……董其昌啊！我是穿来的啊……一百篇哪！想想就恐怖。
所以这是他欠我的，连愤恨都抵消不了，何来感激？
等等，如果顾八代不知道题目是我给的，他怎么知道？
心里揣着疑问，我还得回去上工去。刚走到门口，被年轻轻的李德全拉了一把。
“怎么了？李谙达。”
“万岁爷正打盹呢，昨夜没歇好。”他比着唇形说。
“哦。”挺好，今天不用当田螺姑娘，我乐得清闲。
正欲躲进茶水间独自饮茶，碰上泽娴，“姐姐今儿不是休息么？”
“刚才你被德妃叫去了，皇上又说要喝茶，小李子就去叫我过来。你也知道，往常这个时候皇上只叫你一人在跟前的。”她言语中的酸气比起之前，已经柔和了很多。应该是我被指婚，对她的威胁直接降为零，所以她的态度也好转了。其实我这个假想敌也不怎么好当的，又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得忍受着她怀疑来怀疑去。不过大家都是目标明确的人，谁也不必不待见谁。只是她不知道皇帝大概不会对自己的儿媳人选有什么歪心思，叫我在跟前，纯属省事儿省心，偶尔还能偷个懒打个盹，然后跟自己说，田螺姑娘来过哈。
我笑笑，“可皇上现在已经眯着了，喝了茶也不顶事儿吧。”他大概已经成习惯了，等我离职，还得再改回来，不然再找一个田螺姑娘。
她也没回我，道，“既然你回来了，那我走了。可不能浪费了休息日。”说罢轻巧地从我身边经过，绕了个弯，从侧门出去了。
我曾经在南方生活了那么些年，分辨江浙人还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江浙女子多半有着细腻如凝脂的肤质，说起话来轻细柔软，骨架子偏小，走起路来也不像北方女子一般大气，而是轻盈曼妙。到了古代，这种特征就更明显了。
初见王泽娴，就知道她是苏州人。后来才听说是康熙第二次南巡带回来的，因为是个汉人身份，进宫两年了，定义也还不明确。只是在身边伺候着，连最低位的答应都不是，跟我们这些秀女混在一起。现在的她已经十七岁，她自己可能也不太确定皇帝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放在宫里，还在身边，已经是例外了。至于是不是能成为编制内人员，皇帝肯定是不着急的，她可就不一样了。但在康熙面前，估计那是恒久的似水温柔，只要她一开口，就能让老康忆一把江南好时光。
我在想，老康说不定根本不希望她在后宫呆着，现在这样就挺好，想见就能见，不用翻牌子，多方便？可女人大概不会这么想，得考虑将来。唯一能保证将来的，就是生儿子。哪天我心情好了，点拨点拨她。不定会她还会感激我，这样不费力气就能化敌为友的事情，划得来。
泡了茶刚喝没两口，就听见李德全在叫我。
“皇上醒了，问敏慧回来没。”
“就来。”我连忙起身，端了刚泡的茶，走进正殿。
“你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朕？”康熙的声音还有些模糊，透着浓浓的倦意。
我笑着放下茶盘，“奴婢可不敢。”
他端起茶碗，轻轻吹着边缘，“还有你不敢的事情？”
“皇上说笑呢？奴婢不敢的事儿太多了。”
“那每日的书签都是谁写的？朕的读书笔记是谁整理的？”康熙好笑地看着我，打算揭穿我这个冒牌田螺姑娘。
我撅撅嘴，“那是因为风吹过，把皇上的书稿都吹落了，奴婢只是捡起来而已。弄乱了顺序，还请皇上责罚。”
他见我这么说，也只是摇摇头，“幸好也没旁人在。”
其实他本不该问我，明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情，让人知道了，我是会有麻烦的。不过，这乾清宫里嘴杂的人，也不太多。第一次帮他整理是因为看他实在太累，于心不忍。事后他却也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清朝的制度，女人不得干政。皇帝的笔记，难免会有他对一些政事的看法，或者是由书中的言辞所联想到现状的一些解析。虽不算什么大事，却也是过了。我的本职工作，端茶递水，按摩解乏，说个笑话解解闷之类，不包括这种高级文书的工作。大概因为我知道历史，不至于因此我就被正法了，所以做的时候还很坦然，没有半点惶恐。
可他既然问出口，应该是有用意。尤其是我要嫁给他的儿子了。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便没说话。
“等你一走，朕大概还会不习惯一阵子。”康熙说话时并不看我，似在自言自语。
“那皇上就留着奴婢好了。”这话半真诚，半虚伪。而我也没有那么着急嫁人。
他又笑了笑，“留来留去都留成愁了。”
我知道他是把我当女儿看了，心里默默地想，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不叫他失望。可以后，能躲着就躲着吧。太明白了，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如此，那还是赶紧嫁人吧，跟着四阿哥比较安全。并且目前的四阿哥比起老康来，应该是个好伺候的上司。再过个几十年，那就不一定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