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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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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下的西山,明朗如俊美的男子,挺拔矫健。微风拂过,却又似温婉的女子,娇羞宜人。当初选墓地的时候,我就存有私心。那个时候西山还不是四爷的地头,我知道只是早晚的事。所以就做主将费扬古葬在了西山最偏僻的一角。这几年下来,周围又有人陆续买了坟地,他也有伴了,不算孤单。额娘很欣然地接受,而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除了君武。他一向反对的时候多,待真正问他有什么想法,他便开始打哈哈。所以,大可忽视他。
马车到了大路的尽头,便不能驶入,只能步行。我一人在前头,脚步慢不下来,就将额娘、莫儿、小林子,还有家里来的丫头春媛扔在了身后。
一路走来,竟出了一身的薄汗。独自一人站在费扬古的坟前,耳畔萦绕着他爽朗的笑声。血缘这种东西就是很奇妙的,无法言喻。他在世的时候,我总是很冷淡地看待父女之间的关系,想着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待他不在了,回想起来,发觉他也是很疼敏慧这个女儿的。他一向以她为傲,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四阿哥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地如他的意。可每每过年,四阿哥陪我回娘家,费扬古见他礼数周全,温文待人,对我也是轻声言语,他大概也是欣慰的。男人的心思毕竟没有女人细腻,很多额娘能看到的东西,他察觉不到。
而他的早逝,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包括康熙,德妃,胤禛。自三十三年,康熙又给步军统领增设令箭十二支,以备随时调遣及宣传号令用。那个时候,费扬古正值壮年,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得了急病,并且只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据我观察,他得的应该是肺癌。即使到了现代,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都是不幸的消息。康熙少了个如左右臂膀一般的心腹。乌拉那拉家少了一个绝对庞大的靠山,那么一大家子不都是仗着费扬古一人么?对于德妃,她的如意算盘似乎变成了竹篮打水。
而胤禛,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待。但从长远的角度看,我却以为费扬古的逝世,于胤禛是有好处的。若他的岳丈一直身居要职,他想将自己隐藏于这场混战当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后来接任步军统领一职的托合齐,是太子的人。托合齐的上任,太子存了怎样一番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阿玛,敏儿只是就事论事,您可千万别生气。”我对着墓碑上的满文,自言自语。
“一个人念叨什么呢?说额娘的坏话给你阿玛听啊?”额娘微喘着,在我身后道,“这人啊,还是应该常出来舒活舒活。总关在府里,没病也闷出病来。”
我就笑着,吩咐小林子将纸钱香烛、糕点果盘一一摆好。
见她默默立着,我问,“额娘,您寂寞吗?”
她扭头望着我,似笑非笑,“一大家子人,想寂寞也不容易。”
“可就是因为一大家子人,那才寂寞。”我望着远处山谷里将红未红的树木,幽幽道。
她莞尔,无奈道,“也是。”
我转眼笑望着她,一个才四十出头容貌姣好风韵犹存的女子,怎么会不寂寞?
“额娘,您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也不看我,盯着费扬古的墓碑,“有些话,我要当着你阿玛的面说。不然,回头见了他,他指责我偏心自己的女儿,有失公平该如何是好?”
“家里有什么事儿?”我有些凝重道,该不是君武?
“淑慧那丫头,跟你一样的倔。她偏偏看上你家四爷,非他不嫁。”额娘苦笑道。
我一惊,“淑慧多大?她才见过四爷几回?”
“淑慧十五啦。三年前,你阿玛在的时候,就有好些要定亲的。她生得乖巧又标致,虽是庶出,可咱们家你也是知道的,孩子们都是娇着养大的,也不像小户人家的小姐。之前总怕是她人小,又脸皮薄,不肯自己选。可如今茹慧也都嫁了,她却死活不开口。一开口,就把我给吓住了。四爷那个人,我看不是个多情的。淑慧那丫头,若真嫁给他,多半是要受苦的。可我却不能说什么。我要伸手拦了,不仅她怨我一辈子,她额娘也觉得我给她气受。你阿玛不在了,乌拉那拉家不比从前,淑慧要能嫁进四爷府里做格格,她额娘也会满心欢喜。”
听着她的这些话,心里默算一遍,每年一次,淑慧见过胤禛十次而已。且幼年的她,懂什么?莫不是那一块墨竹,就定下了她的心?这事儿,想来跟胤禛也无关,但因他而起,也还得他去解开这个结。
“额娘,回头我会跟四爷提起,他怎么说自是他拿主意。以我的立场,无论是作为姐姐,还是作为四福晋,我都不会同意。淑慧不计较做小,是因为她没做过。她额娘之所以过得自在宽心,那是因为在那拉家。可四贝勒府是皇四子府,而我也不是额娘这般心胸豁达的女子。我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妹来跟我分享同一个男人。”
待我一气儿说完,额娘有些诧异,“我以为你并不在意。”
“以前也许不在意,可现在,开始在意了。”老实说,对于我跟他之间的爱情,我并不那么坚定。爱情因为单纯而美好,因为掺杂了太多异物而变质。我与他,不可能单纯,所以并不美好。
额娘没有应我,只是微微垂首,抬手抚上墓碑上的铭文。
“让淑慧等着,四爷会见她的。有什么话,叫她当面去跟他说。”
“你安排吧。”
又吹了会儿风,看看天色,才决定回去。额娘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也懒得再去多想。
往回没走多远,老远见有人打马过来。一身米白色绸袍,浅黄腰带,黑靴。如此健美的身型,可不就是个翩翩少年郎?想起蔓菱说十三今年活像地里的庄稼,猛窜苗子。明明差不多了多少的,现在可好,想拍他的脑袋,踮起脚还够不着。现在的十三,比胤禛也只矮那么一点儿。
到了跟前,十三一扯缰绳,枣红马便安静地停住。他一个翻身,潇洒落地,脸上笑呵呵道,“四嫂,夫人,胤祥有礼了。”
我对额娘道,“额娘先回府去,我跟十三爷去别处转转。回头我让王顺儿去传话。”
额娘也没多说其他,带了春媛、莫儿、小林子下山去了。
“一个伺候的人也不留?”
“十三爷不是人?”我反问道。
“早知道就不来了,四哥明知道自己失约,嫂子不会有好脸色,还叫我来当炮灰。”他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别介,十三爷这模样,只有蔓菱那丫头会心疼。四嫂我是铁石心肠,所以您还是省省吧。”
提起蔓菱,十三突然就蔫了下来。
“怎么了?”
“边走边说吧。”他难得地正经说话。
沉默着走了一段,这十三不太像往常的十三哪。
“跟蔓菱吵架了?”
他摇摇头,闷声道,“这两年的事儿可真多。前年顺天发生乡试舞弊案,皇阿玛去年正月亲阅科场;三月二哥四哥他们又查明了陕西官员贪污赈银一案;五月的时候这苏州踹匠也跟着凑热闹罢工示威。今年又有湖广瑶民起义,连副将林芳都给他们杀了。”
我很讶异他居然跟我说起这些政事,“自皇上登基以来,这大清的事儿,哪一年又少了?葛尔丹不是也打完没几日么?”
他没应我这句,只是道,“皇阿玛要九月底才回京,二哥最近有点太不像话了。”
“我有点累了,骑马吧。”我转移话题。
他诧异地转头看我,“只有一匹,你骑还是我骑?”
“你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刚才我打发小林子走的时候,也没见你拦着。马车肯定已经回去了,十三爷看着办。”我做无赖状。
他一撇嘴,“上马吧。”
我一跃上了马背,呵呵地笑道,“穿裙子真是麻烦,侧骑太不安全了,你也上来。”
他站着不动。
“喂,十三,给你台阶下,还不见好就收?回头我摔残废了,看你怎么跟你四哥交代。”那家伙竟然还要用恐吓的才肯上马,难道真是长大了,知道避嫌了?
他磨磨蹭蹭在我身后坐好,却隔了老远,快要坐到马屁股上去了。
“掉下去我可不管。”我没好气地道。
“敏姐姐,你快乐吗?”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们去哪儿?”他又问。
“往前,过了小山坡,有条小路,顺着走,到底就能看见一个小河谷。”我跟胤禛来过几次。
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自从跟蔓菱在一起,总是患得患失,怕把她给弄丢了,不知道要怎么去疼她才好。皇阿玛又迟迟不指婚,最近跟德妃娘娘提起,她竟然跟皇阿玛串通,也不问我就塞了个侍妾瓜尔佳氏给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跟蔓菱说。之前还笑十四没不开窍呢,还不如他没心没肺的好呢!”
原来如此,我有点明白了,“你问我快乐不快乐,是想作参考?想知道,相爱比较好,还是不爱比较好?”
他有点尴尬地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一贯从容自在,对四哥,你也是这样子。我拿不准女人的心思,所以想问问。”
“小子,女人跟女人也不是一式一样的。不是早跟你说过,我跟蔓菱不一样。你跟你四哥也不一样。无法比较。”
“四哥都不跟你说朝里的事儿么?”
我一皱眉,怎么又跳回去了?“你能不能别在两个话题中间跳来蹦去的?”
他也气鼓鼓的,“咦,刚才是你故意岔开话题的。”
“你也知道我是故意的,就说明我根本不想听。还提?”
“那我想知道,当然要问。”
“跟我抬杠是不是?”我怒喝。
他见我大嗓门起来,也就不再顽劣,而是沉声道,“敏姐姐,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甚明白。问德妃娘娘,她总是那些大道理。问四哥,他又一板一眼。兄弟虽多,却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十四那小子你也知道,眼睛长在头顶上。他是有时间玩,佟先生一考他还能样样对答如流,我得花好些时间才赶得上。我也不算笨吧?可跟十四比,差远了。跟蔓菱……”
待他说到此处,我轻轻打断,“十三,别说了。你想问什么就问,我照实回答就是。”
“这山谷……好幽静的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这才发现,已经到了。
“你四哥发现的,估计就是为着这个,他才要在西山买地建别苑。”我说着,扶了他的胳膊,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脚下踩了一块石子,歪了歪。
“当心。”他伸手去抓我的手。
只觉手上一溜,他并没有抓住我。“没事。”
再看他,神色有点异样,脸微微红着。我笑笑,也不再看他,便往前走去。找了块干爽的草地躺下。金色的夕阳从山边上照过来,落在潺潺的流水上,那小溪,仿佛流动的金子一样,明澄晃亮的。偶有树叶轻飘飘地落下,拂过脸庞,酥酥痒痒。随手捡起来,原来是银杏,还绿着呢,怎么就着急忙慌地落了?
“十三,你杵在哪儿干嘛?还是你想下去洗个澡?”
他瞪了我一眼,“这种天气下去洗澡?我又不想伤风。”
我拍拍身边的空地,“别浪费了好景致。站着看,跟躺着看,完全不是一个感觉。”
他乖乖地躺下,“我们不回去,四哥会着急。”
“让他着急去。”
“这天,还真是不一样,跟草原的也不一样。”
“草原什么样?”
“辽阔、无边、高远,有时候又觉得触手可及。你得自己去看了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草原?”他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含糊不清地嚼着。
“你四哥说是我不愿意去?”
“他没直接说,但有回皇阿玛问来着。”
有这事儿?完全没听胤禛提过。我是不想去,万一去了,爱上了,根本不想回来。那要怎么办?我这人,适合神游。
见我不说话,他又问,“戴铎此人挺不错吧?杜微凉叫我去找他,看来还真是找对人了。”
“咦,他们熟识?”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他惋惜道,“不止熟识,微凉兄还是戴铎的救命恩人呢,详细的我就不清楚了。哎,他实在不该就这么了结自己的生命,四哥总会想办法救他的。我当时也是被支开了,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闻言,惊得一下就坐起来,“十三,你说什么?”我竟然以为是胤禛下的杀手?
他也起身,疑惑道,“敏姐姐,你怎么了?”
我恍惚道,“没事,没事。”
“你脸色不太好。”
“回去吧。”我起身道,“先去别苑,叫老邓安排马车。”
十三又转回笑嘻嘻的模样,“还以为你要跟我共乘一匹马回城。”
我白了他一眼,“刚才怎么不见你这么嬉皮笑脸的?”
“那个,那个……”十三吃瘪的样子,也挺好玩。
“走吧。”
渐渐走远,还能听见溪水涓涓的声响,如生生脆铃,如少女欢笑。鼻尖窜进炊烟的气味,那种家的味道,如此强烈,叫人想流泪。
而最后,十三又扔了个炸弹给我,“乌仁图娅说,想见见你。”
“谁?”蒙古名字,还是女人。
“听说早年,皇阿玛准备指婚给四哥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敏姐姐你,还有一个就是卓立克图亲王之女,科尔沁的格格,草原上的格桑花,乌仁图娅。”
“为什么我的名号前就没有定语?”我不满地问道。
“敏姐姐,你居然在计较这个?你不问她见你做什么?”
“大概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她还没嫁人么?”这个时候的女子,蹉跎到十九、二十的,可不多见。难道是为了等我老公?
十三没回答,只说,“你要是同意见她,我去跟她回话。”
“让她到府里找我,事先传个话来就行。”
“好。”
“十三,往后别把仔仔带出去,自己不管,却扔给八爷。”
“是。”
这下四爷有好果子吃了,不仅爽约,还处处惹桃花。一个是我亲妹妹,一个是曾经被他拒过婚的女人。突然想起一句诗,“遥念开遍山南的灼灼桃花”。桃花美则美矣,可惜没有灵魂。
还有那错怪的歉疚呢?
真是一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