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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骨肉 ...

  •   “主子,不好了,皇太后驾崩了。”潇潇急急地跨进宫门,一个踉跄。
      “小心些。”等她站好了,才问,“皇上之前去过么?”
      她有些惊讶于我的安静,但也只是回答,是。才刚走……
      行了,我知道了。
      此时的我坐在储秀宫的院子里,晒太阳。五月春好,人娇媚。换作以往日光早已毒辣。今年,有些不同。
      起身去换了衣裳,该唱的戏还得兢兢业业唱完。虽然我从来就不是心善的人,一直相信有因就有果,不同情自己,也不同情他人。
      德妃这样一直倔强着,给谁看?她不爱胤禛这个儿子,又叫做儿子怎么从心底里去爱护她?做给我看么?我对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还是要做给天下人看?可惜她死了,真正会伤心的,绝不会是那些自诩为公的天下人。
      慢慢地穿过宫殿楼宇,经过御花园,去永和宫。
      还是说服了胤禛,从养心殿搬到了储秀宫。并非在意他人的言辞,而是已经不太习惯那些温情与眼神。若只是偶尔为之,还能配合。但长久地伴在他的左右,并不是我的初衷。
      他还问,为什么挑了这么远的地方。我回答,你去找我的话只能走着去,不许乘轿不许用任何其他工具……还没说完,他就明白了,说,依你。
      若你实在懒,可以不来。我又说。
      他就那样看我,看得我躲开目光去。
      自他做了皇帝,没有了之前的压抑,说话做事都变得大气开朗。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一个帝王该有的脾性,慢慢在他身上开始浮现。即使他有着很好的品质,但他依然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很有手段的皇帝,我们之间似云与泥。
      尽可能地保持距离不去干涉他的任何事情,为的是自己能心平,也为他能更好地放开手脚。不愿意去束着他,告诫他。这么多年过去,若到了今时今日,他还不能随心随性,这个皇帝做得也太窝囊。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又何必在意身后的骂名?
      虽然我知道他心里可能还有一丝牵绊,不然写什么大义觉迷?
      可恨时间短暂,岁月匆匆,我们能顾得上的,不能顾得上的,全部加起来,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德妃可以指责我无后,批评我淡薄,说我不拿真心以待,居心叵测……没有关系,我在乎她的想法做什么呢?只是她不该说自己的儿子愚鲁不孝……
      他若不孝,会忍您这样久?一再讨好?我看是您自己太不知好歹,给您台阶还不知道顺杆儿下来!
      你怎能如此放肆?她曾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一贯放肆。那一刻的我毫不畏惧。一再念着十四的好,我就不信十四收拾得了先帝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再有,嘉莲也不会比我更适合这个皇后的位置。
      你,你……
      “我怎么?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胤禛。您从来不曾真心去了解他,凭着哪一点要说他愚鲁不孝?呵呵,若真要说他不孝,倒是有个证明。如果您问他,我们两人同时落水,先救谁。我有十二分的把握他会回答救我。”当我把这个炸弹扔给德妃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还是不够聪明,从头到尾都不够聪明。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与他对抗,此其一。居然真的去问他这样愚蠢的问题,是其二。得到自己从没期待过的答案,了结自己的生命,为其三。
      现在她死了,倒是清净。
      等我赶到永和宫,见胤禛背了手站在宫门外,眼睛直直地盯着某处,一言不发。见了我,也没作反应。身后站着小林子,躬身垂首。
      没跟他说话,径直走了进去。才发现丫头太监,该哭天的该抢地的,满满当当跪了一屋子。
      “其蓝姑姑!”我厉声唤道。
      众人忽地止住了哀号声,就像瞬间停了注的大雨。
      “皇后主子,奴婢在。”
      “你亲自去请苏总管,再吩咐人去请怡亲王。内务府、礼部,也派人去知会。请两个有经验的婆子,入棺事宜还得慎重……”
      待我说完一大串,其蓝应是,连忙爬起来出门去。
      “其他人退出去。都挤在屋里成何体统!”
      “嗻。”众人应。
      里间的床上躺着德妃,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我也没走近,看了一眼,便转身出去。立于胤禛身后,轻问,“怪我么?”
      他反问,“那个问题,有最佳答案么?”
      “有。答案是我会游水,根本不需要他人来救。”
      他默了片刻,才道,“丧礼该怎么办,你自是知道的。交与你罢。”说完,跨下台阶,大步离去。也许他需要时间,也许他的亲娘这辈子都会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许他在想是不是真的会先救我……可无论如何,总该平静些了罢。
      就在我忙着办德妃丧礼的日子里,年氏生了一个小阿哥,但旋即殇。我自然知道这中间有问题,但如果孩子的父亲都没有要追查的意思,那旁人更不会多言。
      他的伤,我在理。而她的伤,被忽略。永寿宫离养心殿那样近,他去看她的次数,很少。忙吧,是忙,有了这个解释会不会好一点?
      初夏的御花园,有着绝美的景致,一如多年前,绿荫连成片,繁花开似锦。
      华丽而空洞。
      呵,跟花草讲什么空洞不空洞呢?它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简单。无需功名,无需利禄,也不为谁喜,亦不为谁悲。该开放的时候就开放,毫无阻拦。
      静坐思量,见弘历打远处走近。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他规规矩矩的样子,跟我说话。
      “又去找郎画师?”
      “是。”
      “今儿先生没骂你吧?”
      “儿子还敢呢?不被先生骂死,也被皇阿玛骂死。”他一脸苦相。
      “叫你偷懒呢。”我笑道,“你还带坏弘昼,这事儿我还没禀明皇上呢。”
      “千万别,皇额娘,儿子不敢了。再被皇阿玛骂一顿,就要皮开肉绽了。”他赶紧装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出来。
      我就笑,“你阿玛骂人的功力这样厉害?”
      “何止!”
      “快去吧,一会儿郎画师都该收了。”
      “是,儿子告退。”
      看着他已挺拔的背影,有些恍惚。想起小雷来。
      最近胤禛开始找人修养心殿。他也不挪到别处去,整天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竟不嫌烦。还是说定力本来就好,根本不为所动?只有我这种心气太浮躁的人,才会耐不住,要跑出来躲着。
      雷天启跟小雷也来了,每天都能见到他们父子两个。小雷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就要成家。问起他的女朋友,还有些腼腆,说是另外一位建筑师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绣得一手好花,秀外慧中……等你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他躬身行礼,笑眯眯。样子竟然像极了胤禛。胤禛也有过这样无拘无束的笑容,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幸而我没有错过。
      “主子,该回了。”晚玉在一旁提醒我道。
      “嗯。”
      慢步而行,最后绕过永寿宫去养心殿。路上碰见年妃。她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旗装,上绣大朵大朵的淡青色菊花,快要将人淹没。两把头梳得很仔细,带了两根简单的玉簪。耳坠子也是同色玉料做的,花型。素净的样子,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了。
      “年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微微屈膝行礼。
      “妹妹好些了么?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回皇后的话,已经好多了,去熹妃姐姐那里小坐一会儿。说是婵娟姐姐要弹琴……”
      “你们倒是会找乐子。去吧。”
      她蹲了蹲身,等我离去才走。
      也是,不找点乐儿,日子没法儿过。老公原本就是个工作狂,在府邸的时候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是很正常的。现在更甚,况且做了皇帝,又不能随便就去找。只能等着,等着传……岁月就在这样无望的等待中流逝,直到有一天惊觉,年华老去,青春不再,日已暮西山。
      “晚玉,你去跟苏公公说一声,我就不过去了。”突然有些伤感,不想这样去面对胤禛。
      “主子都走到这儿了……”
      我横了她一眼,她便说了声晚玉知道了,匆忙转身消失在宫墙拐角。
      身边又新添了几个丫头。一个晚玉,一个绿衣,一个翠翘,一个董姑姑。董姑姑是宫里的老人,虽不怎么喜欢她拿大的做派,但有些人就怕这样的人,用得着也就留下了。晚玉跟翠翘,是机灵懂眼色的人。至于绿衣,纯粹是因为她的名字。人实在是太木讷的一个人。不问话,半天也不会说一个字,问了也跟挤牙膏似的。
      回了储秀宫,看了会书,简单吃了饭。又去外头坐了会儿,等屋里的闷气散去,才要进屋。
      刚转身,便听见一声,敏慧……那样虚幻,似捕风。没有回头,仿佛一回头,就发现只是空影。待那人走过来,从身后轻拥我,才知不是幻境。
      “今日怎么这样早?”
      他将我转过去,与他对视,“你怎么了?都走到门口了,也不进去?”
      “晚玉说的?多嘴的丫头。”我轻轻挣开他,往里走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要怎么说?
      进了屋,他突然就很郑重地说,有件事儿,一直要跟你说的。
      什么?我拿了那几枝新摘下的蓝色鸢尾,给它们换了个敞口的瓶子。放在细颈瓶里,总觉得憋屈。这样舒展着,看着悦目些。
      若你点头,我想办法让陌尘认祖归宗入玉牒。
      猛然回望,不去想他话里的意思。眼泪就这样哗哗地淌下,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流过泪了?
      我没有儿子,皇上不记得了?我的儿子早在康熙四十三年就死了,他们都死了……蹲身下去,掩面痛哭。我没有儿子,也不需要儿子……
      敏慧。
      别碰我,让我一个人呆会儿。你走吧,去养心殿。
      敏慧。
      走啊。
      ……
      他大步出门,只留给我一片石青色的衣角,拂着门榄,随风而逝。
      他是在说小雷,小雷。我的儿子,我的小王子嗬……原来那段时间他总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是怕自己不能忍。原来莫儿的偏心不是没有原因,一直都说她多嘴,却不曾想她是最忠心不二的那一个。
      这些年来胤禛为此背负了怎样的煎熬?可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起身奔出去,又发现脚下的鞋子太碍事,干脆脱了拿在手里。他走得很快,要花好一会儿才能赶上。喘着大气,满面泪痕,站在他的面前。也许额头上还有汗,背上也有些粘乎,很难受。
      夏夜无晚风,只有热气在流动。
      “怎么光着脚?地砖凉。”他说着伸手扶我。
      自然地抬脚,踩在他的脚上。像很多年前,教他华尔兹的舞步一样。耳畔是我们曾经的对话,你总是踩我,太不公平。那换你踩我好了。好……
      他揽住我的腰,不太用力,刚好够支撑。所以离得并不太近。
      不肯原谅我么?抬手替我擦掉泪迹斑斑。
      我摇头,道,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也不愿。既然早已远离,又何必再将他扯进来。同样的战争,同样的煎熬,你也想让他受一遍么?我不想……如此很好,真的很好。
      他不说话。
      累了吧?替我穿上鞋子好了。说着重新站到地上,将手里的鞋子递给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并没有接。
      那我可一直光着脚了。我歪头挑衅道。
      他无可奈何地半蹲下去,仔细地替我穿上鞋子。
      好,原谅你了。走吧。
      还以为你会邀我回去。
      人在我这儿,心也还在养心殿。留你作甚?
      他无声地笑着。
      留个背影给他。抬手轻挥,只是再见。却带不走离愁。
      这样一场艰难的相对,就如此轻易地化解,是好是坏,谁人知?我与他,残留在心里的隔阂,从来都在,未曾消除过。我们的生命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从来都没有重叠过的。比如,小雷。他自私地拥有一个儿子,可以去看他,去想他。却不知道那个凄然的我,是怎样的绝望与心伤。再比如,他的天下,他要的天下。如果他得到,得到得高兴,我便也高兴。只是那从来都不是我希冀过的东西。这便是我们的不同罢。
      其实在后来他立弘历为储君的时候,应该想通了我并不是怪他。当初做了那样一个决定,想反悔已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拼了命也要做这个皇帝,是为了拥有权力,能还给我一个儿子。
      可有些东西,是还不回来的。小雷叫了那么多年额娘阿玛的人,是琉璃,是雷天启。即使入了玉牒,那也只是身份上的改变。对小雷而言,也许只是痛苦。而我也未必就能得到快乐。爱从来都不是占有,不是么?
      一朝一夕之间,我们又是孑然一身,孤寂得没有尽头。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想起差不多是五十多年前喜欢的一个女主角,赤名莉香。那样一个经典的转身的对比,道出了女人坚韧的内心。在爱的时候,不离去。在不爱的时候,不回眸。只有那个该死的男人,因为她的爱,毫无留恋地转身。因为她的不爱,疑疑惑惑中慢慢回头。多么可笑的场景?这就是人生的无奈与悲凉。
      而我们都需要放手的,是亲情。他对他的母亲和儿子,我对他和小雷。如果曾经有亲情的话。
      我要放开他,是因为你不能指望一个帝王,在清晨看着你的睡颜,笑晏晏。也不能指望一个帝王,每日与你同桌共餐,饮羹汤。更不能指望一个帝王,会从山里带来携露的野花赠与你,美无言……
      与其要这些,倒不如要一场隆重的贺典。所以当他说,等过了皇太后的祭年,给我一场盛大的册后典礼时,我没有拒绝,说着,好罢。
      帝王之爱,原本就很虚无。如果没有华丽的衣饰,没有繁缛的仪式,还真不知道他要将自己的情爱拿什么来盛装。
      很可怜是不是?
      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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