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剧本》拏依伽

20、第20章 新世界

　　打下最后一行字寄出去，电脑前的人端起水杯，慢慢喝下一口，隔着眼镜出神地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
　　片刻，他放下水杯，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眼眶。

　　手机里收到一条信息，他拿起打开信息看了起来。
　　——周老师，这些故事有些难以理解，你看能不能写点其他的？

　　周清也冷冷收回目光，重新戴好眼镜，两只手握住手机飞快拨弄屏幕上的键盘。
　　——脖子上的脑子不能动一动？
　　回信正要发送出去，他忽而觉得这样说话显得太刻薄，甚至毫无风度，心底琢磨了会儿，越想越觉得不妥，于是点弄删除键，直到打好的语句全部清除，才又重新输入新的文字。
　　——我再想想，明天我会和考察队去308号高塔下采集新样本，如果之前的故事不能通过，可能接下来有段时间不能交稿，我的091515号生态球里，R的生物反应有些异常，要投入更多的精力观察。

　　——好的周老师，我会调整“闪光”的安排，你放心照顾你的生态球。我们每个人都负责饲养一个生态球，如果反应异常，会影响到整个世界，它比一切都重要。

　　周清也盯着回信，目光平静地停了许久，他不喜欢对方这段回复，甚至受够了总是被人提醒，心底那股莫名的厌恶感慢慢上涌，手指抽搐了几下，竟不自主地飞快回复了好长一段话。
　　——世界已经完了，从我们被荒芜赶进残破的地下开始，大地陷落的深穴只有流离失所的嚎哭能够填满，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世界一开始是什么样了。

　　回复的间隔时间总是不变的，就好像对方从来没有因为周清也哪一句话，有过迟疑，有过思考，有过不解，有过其他动荡波澜的心情。
　　——这个想法很不错，但不太适合写入“闪光”的故事，新世界在夜晚会为所有人，在闪光里造一扇安眠的门，打开它，关上它，白天就会平安来临，继续回到新世界生活。周老师，你和考察队总是到外面的世界冒险，能够最近地接触地堑，听到下面传来的声音，被高塔镇压的三个巨人，都被堵在地堑上，他们到现在还在沉睡，可只要他们存在，新世界就不会消失。

　　周清也窒息般大口喘息，关节一抽把手机扔了出去，过了许久，他的情绪逐渐平息，伸手拿回手机，敷衍地输入了几个字，草草结束对话。
　　——我处理完后，再联系。
　　这不到十分钟的对话，令他硬生生地感到煎熬，又一次深刻忆起，对方永远不会理解他的想法，就好像，他从来不理解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

　　黑夜之后，白昼来临。
　　周清也一整晚都没睡着，脑子很沉，精神也不是很好，他打开房门走出去，借着头顶甬道一排昏黄的灯光，来到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前，明亮的货架上零星展示了几罐饮料。

　　摸了摸口袋，找出一枚5元硬币，塞进投币口，手指滑到一罐黑咖啡下按下按钮。

　　机器下方的篮子响起“哐当”一声，他弯腰从篮子里拿起咖啡，熟练且小心地拉下锡环，将撕开的豁口送到嘴边，仰头咕咚咕咚畅快地吞入喉咙，大概喝了一大半，才拿开长长舒了一口气。

　　“大清早又在玩你的古董机。”一个厚实的巴掌落在周清也背上，拍得他差点胃里酸液翻涌，把刚刚喝进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背后刺耳的声音，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捂嘴打了个哈欠，眼角吊着还没结成块的泪涎：“你不也喜欢收集各种花花绿绿的纸币，我借你的几本书里，什么时候夹了几张绿色古董，当我的书是集邮册？”

　　“那是美币，发行的年份在现在找不到几张了，我可收集了好久，再凑凑，整个年份的货币册做好了，成套的可是无价之宝。”身材高挑的男人搂住周清也的肩膀，想伸手抢他手里半罐咖啡，被周清也偏头用力撞在颧骨上，疼得他哎哟痛呼出声。

　　“你想谋杀？”男人松手，面目扭曲地直揉脸颊，

　　“你怎么在这儿。”周清也喝完剩下的咖啡，罐子丢进一边的垃圾桶。
　　确定脸骨没有撞碎，男人才回答他：“我和欢迎临时调入A1考察队，负责你的随行安全，”说着，胳膊又吊儿郎当搭上周清也的肩，“怎么样，够有安全感吧？”

　　“安全感？”周清也甩开他，转身往回走，“A1考察队一个月前出事，现在还没招够新成员，你不会不知道欢迎和你是来凑人数的？再不重新运作，剩下的成员恐怕要被编入其他小队，原本的队名就保不住了。”

　　这是很多民调考察队的雏鸟情结，因为组建之初能够组建成功，少不了每一个初始队员的凝聚力，因此会格外看重被赋予特殊意义的队名。

　　“考察队大多都是临时组建的，你说的这种是特例，民调队属于民用招募，不需要纳入编制，要适当节省人力物资，”跟在周清也身后的男人，突然拽住他，两人停在原地，男人盯着周清也的目光，又深又沉，“就算没有正规军背景，在民用招募范围内，民调队的能力和水平最高，而且也比正规军灵活，你别太小瞧我们，不然怎么跟外调部合作，专门负责你们这些拓边人员的人身安全？”

　　周清也嗤笑，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男人也有幼稚的一面：“鹿怀飞，你觉得这样好玩吗？你加入民调的考察队，是为了我的安全？难道不是因为这样方便到外面搜罗垃圾？”

　　“垃圾？”鹿怀飞闻言，松开拉住周清也胳膊的手，不理解地笑着问，“加入民调的人理由一大堆，怎么我喜欢收集过去的玩意儿，到你这来就成了捡垃圾？”
　　他回头指向转角的贩卖机，“你这破玩意儿也是垃圾，都没见你嫌弃，唐医生让你找点事做，分散分散压力，没叫你找来一台贩卖机角色扮演，成天又装上货员又装顾客，还不许别人碰，你倒是别摆在外面，自己在屋里玩个够。”

　　他说着，忽而眉间一皱，一脸狐疑地在周清也身上扫来扫去。
　　“你的行为调节障碍，是不是更加严重了？这么久了还不能适应？这段时间没找唐医生复诊？”

　　周清也挥开他的手，不耐烦地撇开目光，回身走进房间。
　　“我换衣服了，不想等的话，待会儿在球场汇合。”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室外球场紧挨地下基地的出入口，台阶连接灰色水泥铺成的地面，白色的分界线和球篮上的红漆木板，在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篮筐背后石头砌成的围墙，生长着一大片翠绿盎然的青苔和爬山虎。

　　球场上陆续有人出现，都是相约整装待发的A1考察队队员。

　　“能源正常消耗预计能用六天，如果遇到突发风暴，最多只能维持三天，最好三天内回到基地。”
　　欢迎和其他队员正检查着随行的各种装备，一边检查，一边事无巨细地告知行程的进度，“申报的外勤车在车场，使用证昨天我已经拿到，等观察老师到了，我们一起去取车。”

　　“欢迎！”
　　台阶下冒出一个人影，拖着行囊冲进人堆，一把搂住瘦弱的欢迎，声音洋溢着无法克制的喜悦。
　　“臭小子，今天总算逮着了！”

　　欢迎靠在来人胸前，他的身形单薄，在这个人健硕的怀抱里，显得尤为弱小，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坏了，一时间呆在原地没能做出反应，好似忘记了该如何回应他人的热情。

　　“老是联系不上你，上次碰面还是庆典的时候，臭小子，你真够无情，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鹿……怀飞？”欢迎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愕然。

　　鹿怀飞松开怀抱，低头笑眯眯地望着欢迎：“意外吧，我可是用一本旧历2020年的货币册，请裴先生帮忙安排这次外调任务，”他说着，假惺惺地捂住挺拔的胸口，揪紧眉间粗糙的皮肤，极力表现出割爱时的无比不舍，“那个糟老头子坏得很，除了货币册，还让我答应替他办一件私事，才同意帮我安排这次外勤，不然要见你这个大忙人，不知道还要等到猴年马月。欢迎，快一年了怎么不联系我，上次外勤多谢你救了我，你要永远记住，我的命是你给的，不管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愿意替你做，不要跟我客气。”

　　面对这暧昧不明的话语，欢迎沉默地垂下眼帘，细细抽动的睫毛下，洒下一抹晦暗的阴影。

　　“上辈子是峨眉山猴子，动不动往人身上爬？”
　　脑袋被人从身后一巴掌拍歪，正兴头上的鹿怀飞像被人泼了瓢冷水，愉悦的心情顿时降到谷底。
　　他的耳力不差，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的爪子，彻底松开欢迎后，目光循着从身后走到队伍里的身影，喉头滚动像是忍了忍，片刻，才又露出笑容：“周探员，你真会挑时候，我和欢迎才刚开始叙旧。”

　　周清也回身看向他，极为认真地说：“欢迎和你不一样，他隶属军队文职，新世界是什么样子，他比你这个混子清醒多了，用不着你瞎操心。”

　　鹿怀飞来到周清也跟前，高大的身形，像是一片厚重的阴云，压在周清也头顶，嘴角抽动着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比恫吓还令人发憷的笑：“你的嘴还是更适合讲那些不痛不痒的床头故事，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惹人讨厌。像你说的，我在这里是混子，对欢迎没什么用处，但你的床头故事借用了我的影子，你不觉得我对你挺重要？毕竟在你的故事里，只有我和欢迎，是最真实的，你想怎么编排故事都没问题，但我很不满意你把我设计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富二代，你别忘了，我们是同一时期从回收站来到新世界的，我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周清也耳边响起。
　　“周老师，我们在克莱因轨道上，所有的时空被能量爆炸扭曲了，我们打不开回去的路。”

　　周清也猛然抬头，面前的鹿怀飞还是那样剑拔弩张地看着自己，他身后的欢迎正向A1考察队的队长汇报情况，似乎并没有对自己说过什么话。
　　天空蔚蓝，拂面而来的微风，如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柔和。

　　“我们都上当了，叶伯原的阴谋是……”
　　那个熟知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仿佛尝试告诉他什么，可最关键的话语被一阵嘈杂的风声吹散，渐渐飘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周清也？周探员，周老师？”有人又开始用不同的称呼频繁呼唤他。
　　周清也抽离的思绪陡然清晰，茫然回神后，低头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掐住了鹿怀飞的一只胳膊。

　　“你的手劲又重了，周老师，你就这么讨厌我？”他听到鹿怀飞又故意喊出“周老师”这样的称呼，一时间大脑宕机，失去了抽丝剥茧的能力。

　　“……周老师，你就这么讨厌我？但我还是想参与你的‘海床’项目……”

　　精神恍惚的一瞬间，周清也仿佛听到了一个重叠在鹿怀飞之上的声音，一样的音色，一样的语气，一样熟悉的内容，以致于本应该清醒的周清也，突然间分不清究竟是在曾经臆想的梦中，还是厌恶的现实世界。

　　“周老师，救救我们。”再一次，周清也听到了那个焦急而又绝望的呼喊。
　　他不会认错，那是欢迎的声音。

　　可周清也毛骨悚然地发现，眼前的欢迎并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他只是从和A1队长的谈话中，感受到了自己惊惶的目光，正神情不解地抬头望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