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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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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前,展昭的父亲展天衣艺成下山。其小师妹祈嫣十四岁,正是不解世事,情窦初开的年龄。从小到大陪在她身边对她最好的就是师兄展天衣,自然而然的,女孩一颗芳心全都放在了她的这个师兄身上,半点都没保留。
展天衣虽然知道小师妹一直对自己有好感,但却一直将天真烂漫的她对他的依恋当作是少女盲目的崇拜,他以为这种感情过不多久就会自动淡下来,所以并没太在意。
然而祈嫣对于展天衣的感情,却不是那种盲目无知的少女怀春。那是一种全心全意的依赖与爱慕。但是就在她打算追下山去找师兄时,却先一步听说了展天衣迎娶未婚妻张云袖之事。对此少女大受打击,甚至当场哭倒在师父面前,绝美的面容上满是泪痕。
祈嫣的相貌在武林中绝对是数得上的,虽然那时尚且年幼,但却足以看出她日后定然会是个让人侧目的大美人。后来她刻意下山去看过张云袖,论相貌,她自认自己绝对强过她,论感情,她与师兄在山上相处了七年,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比刚刚才认识的他们之间要深厚的多。
可是为什么师兄最后选择的却不是她?祈嫣不懂,心中对于张云袖自然极度缺乏认同感。但是两人成婚已是定局,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根本无力改变,只能默默忍受着感情的消磨与悲恸。
转眼九年过去了,展昭已经出生,二十三岁的女子将心中那份纯真的爱深深的压抑在心底,终于可以平静的面对心爱的师兄成婚的事实,甚至也能够让自己尽量微笑的面对应该叫做嫂子的张云袖。也就在这一年,展昭拜师高洛,高洛第一次见到名花无主的祈嫣。
就像是最俗套的爱情故事,高洛被如精灵仙子般的女孩子深深吸引,在不断相处中喜欢上天真任性且还有点不解世事的祈嫣,但祈嫣却一直不能完全放下展天衣。多年来,展天衣对祈嫣心中有愧,又知晓些祈嫣的心思,所以一直避着当初自己最宠爱的小师妹。高洛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又不愿意强迫祈嫣,只是在旁默默守护着这个可爱的少女,期待有朝一日,对方能够放下过去,真心接受他。
在高洛的心中,哪怕只能一直这样守着她,也是好的。
四人就这样个自怀着个自的心思,在和美的表象下,牵扯不断的又过了七年。就在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忽然打乱了原本一直隐藏在台面下的暗流汹涌。展天衣被人偷袭伤重难愈,祈嫣悲痛之下竟将所有过错都怪罪到了身为人妻的张云袖身上。她大声责怪张云袖不会武功,关键时刻不能与展天衣共同御敌,只会是展天衣的累赘,未曾照顾好展天衣,却令展天衣身受重伤……
说着说着,祈嫣心中越发悲愤,压抑了十几年的感情全部在这一刻爆发,终于忍不住攻向张云袖。两人顿时大打出手。
却哪知在这个时候,展天衣偏偏醒了过来!见师妹与妻子居然相斗,唤了几声却没人听得到,娇弱的妻子哪是自小习武的师妹的对手,情急之下,咬牙硬撑着起身体向场中扑去!即在此时,祈嫣一掌拍出,正中展天衣胸口伤处,悲剧就此酿成——在爱妻悲痛欲绝的怀抱中,在祈嫣近乎崩溃的呼唤下,在还是孩子的展昭面前,展天衣永远合上了眼睛……
展天衣的死瞬间打击到了张云袖和祈嫣,祈嫣看着满身是血的展天衣,又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几近疯狂。她怎么也没想到,展天衣的最后一程居然会是自己亲手送断!祈嫣全身颤抖,伤痛欲绝下拔剑横在自己颈畔……
虽是失手,但是这一幕却永远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闻声赶来的高洛未能救下展天衣,却阻止了祈嫣的自裁。张云袖悲愤不已,抓起长剑就要杀死祈嫣为夫报仇,却再度被高洛拦下,阻止了展家其他人向祈嫣复仇,并恳求张云袖看在双方相交多年的情面上原谅祈嫣。
祈嫣虽是误杀,可展天衣毕竟是死在她手上。展家人必然心有不甘,但是一来祈嫣毕竟不是有心的,挥剑自杀的一幕也映在众人脑中,二来——当家人新丧,此时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三来高洛武功高强,展天衣已死,其妻不会武功,展昭年幼,且师从高洛,没人能在高洛的保护下动祈嫣分毫。因此,张云袖仅仅放下一句“从此陌路”就关门谢客了。而高洛也知道此事不能强求,竟咬牙放弃师徒之情、朋友之义,来不及给徒弟留下只言片语就带着祈嫣回了昆仑。只留下展昭进退两难。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一方是师父,一方是家人,夹在中间的杀父仇人又是师父的心上人、父亲最钟爱的小师妹祈嫣。展昭心中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还不懂的感情的少年此时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与父亲情同兄弟、一向疼爱自己的师父为了祈嫣竟不惜与自己家人翻脸。可是有师父横在中间,对于祈嫣的杀父之仇,展昭完全没有办法去追究。少年那时只能在心中暗下决心:过段日子见到师父,还要劝得师父回心转意才是。
谁知半年后,竟传出师父要和祈嫣成婚的消息。展昭大惊之下赶回昆仑,却发现师父早已在那里等着自己。
那一天,师徒两人谈了很久。展昭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师父面上参杂着落寞的幸福表情——这是他从来不曾在师父面上见过的。
记忆最深刻的还有他与师父的一对番话:
“昭儿,我好不容易才打开她的心结,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错过。你们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高洛这一生,只自私这一次。”
“师父,你这样——她……值得么?”
“当初之事,也非祈嫣所愿。况且,情到浓时,什么都难以在意……昭儿,你还小,待你大了定然就能理解……”
……
那时的展昭确实还小,小到还处在年少气盛的阶段。他完全不能理解师父的所为,几番劝说无果,一怒之下丢了师父当年赠送的佩剑下山而去。
师父的婚礼他没参加,只是默默握着父亲给自己留下的遗物——巨阙孤身闯上江湖。
两年后,母亲因为当年受激过度,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终于拖到尽头。她在死前除了嘱咐孩子们一些事外看了展昭半晌,终于说出一句话:
“昭儿,死者不能复生,原谅你师父罢……他没错……祈嫣——也没错……毕竟娘也……”
展昭默然,他知晓娘是在一种怎样的心情中说出这句话的——不管祈嫣当年如何,逝者已矣。娘想做的,就是不让作为后辈的自己继续这段仇恨——娘可以恨,可以怨,但她却不希望这段恨在展昭身上延续。这几年她再清楚不过的看着展昭是在怎样的左右为难下走过来的,所以她才会如此说,给儿子一个台阶,也给自己心中的怨恨一个台阶。
毕竟当年的事情,细究起来,他们谁都有错。
安葬了母亲后,展昭静静守孝完毕,踏上了阔别两年的昆仑山。
虽然心中对于祈嫣仍有芥蒂,然而在见到师父与祈嫣之间幸福的生活后,少年什么都没再说。当年的事情固然难以忘怀,但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一个恨字一个怨字能够理清。展昭原谅的师父,对于祈嫣再没说什么。他能做的,仅仅这些了。
七年前,已经闯出南侠名头的展昭受开封府包拯所邀,在耀武楼献三绝艺,被当今圣上钦点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更因此引出了另一个人——盗三宝,大闹皇宫,杀人留书,斗御猫……这位号称风流天下的锦毛鼠白玉堂终于以最耀眼的姿态闯入展昭的生命,将青年的生活搅得一片混乱不说,更在多年相处后堂而皇之的闯入对方心里。自此交心……
他们两人的感情在礼教甚严的大宋当然更加惊世骇俗。然而展昭终究还是忍下了一切——既已动情,岂是一个礼教人言就能阻止的?也是在接受了与白玉堂的这份感情的同时,展昭真正懂得了当年高洛在面对祈嫣时心中是怎样的挣扎。
那天,当他对着前来看望他的师父和祈嫣面前叫出“祈姑姑”这个许久不曾叫过的名字时,他清清楚楚的见到,对面那两人眼中都浮现了浅浅的晶莹。那一刻展昭说不清楚心中始终怎样的滋味,能理解师父,对于祈嫣……终究还是不愿师父夹在他们之间难做。
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当年师父如此,如今自己亦如此。而且见到祈嫣和高洛之间的幸福生活,展昭明白,师父的幸福来自祈嫣,因此他不会再去试着破坏,人生苦短,这个世界上他仅有的亲人也只剩下高洛一个人了。
从那时起,早就开始携妻云游天下的高洛夫妇每年都会前来开封府住上一段时日。白玉堂对此并没什么异言。他知道当年事情的大概,对因祈嫣而给展昭造成的伤害,心中颇有些介怀。只是作为当事人的展昭都不再追究,他也就懒得再去管那些陈年往事。
就这样,一晃就到了今时……
祈嫣与高洛整整做了十年的夫妻,十年中两人相濡以沫,感情越久越深。展昭心中也为师父庆幸。但是师父眼中的那一抹落寞,却一直不曾消失,更常听到他独自一人时,常在一旁默默哼着一首无韵无律的词,甚至常常念着念着就癫狂了起来。只是这种癫狂,从来不曾在祈嫣面前显现过。
那首词高洛每次哼的都不是很清楚,展昭也是在听了多次后才真正听得完全:
如若有来生,执手相看,梦里酒醒长嗟空蹉跎,望北江南落日,空怅怅中。彩衣零落江上舟,晚霞落寞,过往难言解脱。但将女儿红倾尽,踯躅不愿走。天寂寥,但将扫榻浮云畔,傲笑谁堪相搏?怅惘过,人生何事,情归落寞……
……
4.
虽然展昭没有将事情都说清楚,白玉堂却能凭借现在的线索猜个大概。在他心里,祈嫣这种女人是杀个三四遍都不解气的,更何况到现在为止所有一切都与她脱不开关系。但是他拿不准展昭在想些什么,也知道在这开封府里杀人绝对不智。可是——展昭还想做什么?
他侧目看着展昭微微合了双眼,许久都是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除了那一直紧蹙的眉头。还有周身紧绷的气息——白玉堂忽然焦躁了起来,狠狠一拳垂在墙壁上,冷声道:
“展昭!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总要弄个明白——你不问,我来问!”
说着反身又要去叫醒祈嫣,却再度被展昭拉住:“玉堂等等!——算了,还是我自己问罢!”
伸手解开祈嫣的穴道,眼见对方幽幽转醒,展昭站起身看着她,不确定这个时候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先前明明已经平静下来,转头却又忽然歇斯底里,而如今——
“我什么时候死?”
看清面前的青年,祈嫣终于没再歇斯底里,却只是冷冷的问道。
展昭静静道: “这要看大人如何判决。”心中一切感情都在这一刻敛了去,仿佛什么都不再剩下。
“你觉得呢?我杀了人,还是证据确凿,按照大宋律例应该如何判决?”
“……根据《宋刑统》中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一个“斩”字近乎于斩钉截铁。祈嫣闭了闭眼,轻轻笑了起来:
“满口律例条文——展昭啊展昭,你现在还算的上是个江湖人么?”
“展昭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呵呵,好!好一个问心无愧!展昭,你果然比你爹要强很多。”祈嫣慢慢站起身,不管身上凌乱的衣饰,双目平视着眼前这个青年。
记忆中的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一个曾拉着她的裙脚叫她祈姑姑的孩子,一个曾带着年少青稚却倔强不屈的目光在自己和“他”面前弃剑而去的的青涩少年,一个……
她浅浅叹了口气,没有听闻自己必死消息的惶乱与迷茫,只剩下一种解脱的感觉。
展昭看着祈嫣始终无言的表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听见她轻轻地喃语着:“死去么?死去尽成空……我想见的究竟是谁?谁又想要见到我?你这一生问心无愧,我这一生又得到了什么?”
展昭微微皱起眉,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用微颤的语调问出来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师父?你难道不知他心中最喜欢的人就是你!我不信你对他无情——祈嫣,你究竟想做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祈嫣默默看着眼前打破原本温文和蔼面具变得十分激动的青年,半晌痴痴一笑,闭上了眼:“我怎知……”
我怎知……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伤瞬间几乎凝固了她周身的空间,静默了一切,徒留黯然。
上一辈的恩怨纠缠错综复杂。当初祈嫣因为痴恋着爹而耽误了青春,虽然之前一再压抑,但到后来竟会发展成不慎失手杀死自己所爱之人这样的结局;而爹却因为耽误了小师妹的青春——虽然是他无心的——而始终容忍师妹的一切,最终命丧师妹之手;师父一心恋着当初一见钟情的祈嫣,为了保住爱人不惜身负骂名,愧疚终生;而娘——虽然从头到尾她并没有参与到这些事里,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是到最后,她还是选择放弃一切……
展昭是知道的,当年娘说出要原谅祈嫣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祈嫣杀死父亲固然是因为失手,但是若无她在父亲病床前的无理取闹,后来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师父……展昭轻叹,师父能够为了爱而做出那么多,甚至可以不在乎那么多人的目光。他一直以为,其实师父是得到了他想要的。
有时候为了一个情字,人真的可以放弃很多,甚至完全不在乎人言——展昭想到白玉堂,想到当初白玉堂在他面前飞扬且不可一世的高声道:
“这份情从一开始只关你我,不关人言,你又何必这般在意!”
能够真正为了情而放弃所有……这样的感情还不够弥足珍贵么?
可是现在……祈嫣竟会动手杀死师父,这让他很难接受。这些年来他看得出,祈嫣对师父并非无情,她自幼倍受众人宠爱,为人任性又气傲,若非当真接受了师父,恐怕也不会愿意嫁给他。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祈嫣选择对同床共枕那么多年的师父下手?
展昭想不透,也不明白祈嫣那发自骨子里的悲伤与绝望甚至歇斯底里究竟是什么原因。既然有情,又为什么到最后竟兵戎相见?为什么她竟会狠下心来亲手杀死他?
这份迷题恐怕只有祈嫣说得清。
这么多年来,展昭一直以为自己放下了当年的一切。关于长辈的事情他不想管,也不愿去管。逝者已矣,如果一味的将过去的事情记在心上,得到的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抱怨与愤恨——展昭在这点上不是豁达,而是明白冤冤相报的道理。更何况处在这场风暴最中心的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可是这一次,当他看见高洛的尸身时,他才知道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放得开。先前拼命想要找到祈嫣不是凶手的证据,何尝不是希望自己没有看错、没有做错?放开一切,让尚且活着的人都得到幸福不好么?为什么到最后,得到的依旧是……
下意识的握紧拳,在证实祈嫣就是杀死高洛的凶手时,展昭维持多年的沉稳终于土崩瓦解。多年的修养让他做不出拔剑杀人的举动,但是言语间的冷漠自然是少不了的。祈嫣显然察觉到他的态度,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爹死了,娘死了,现在又是师父——他闭上眼,自己多年的坚持与作为,其实不过是场笑话么?!
十年的感情都可以不在乎,她在乎的究竟还有些什么?
展昭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