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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号狼令 ...
第二日一早退了朝,瑞阳殿中,周曦一眼就看见案上整齐的摆着一大摞文稿,拿起在手中沉甸甸的,分别是整理详尽的近十年大央众文官武将履历考绩名册、田地钱粮赋税收支明细、各州县大事纪要,还有一张各地屯兵及武器军库详图,难得的是目录明晰,索检清楚,内容详尽,对他初践太子位处理政事极有助力,周曦小心地捧着文稿在怀中,目光深邃,半晌不语,突然,他眉心一沉,叱道:“立刻传沈霄!”
少顷,方道平就战战兢兢的跪在了御案下:“回殿下,沈霄偶感风寒,告假五天。”
周曦脸色铁青,沉声问道:“是你准的吗?”
“正,正是下官——”方道平从没见太子对自己这样说话,一时惊吓的口结。
“那沈霄人呢!”周曦有些抑不住的气急败坏,扣着指节重重的连敲着御案。
方道平惯不会扯谎,一时只是冒冷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今日一早全宫上下都找不到沈霄的踪影,原想他正在罢朝中,替他遮掩几日,一面派人寻找,应该不至于会被发现,谁料太子早朝刚一结束,就来责问。
“臭丫头,居然还是去了!”周曦心中暗暗恨骂,一急之下,撕扯地箭伤也剧痛起来,一面忍着痛,一面喝道:“传御林军,调集人马,往太白山方向一路寻找沈霄。一定要把她带回来,记住,绝不能伤害她,也不许有人伤害她!”
挥走御林军的统领,周曦看着案下的方道平,继续责骂:“你好大的胆子!居然私瞒下属行踪,孤革去你詹事院詹事头衔,代詹事职,官降一级,罚俸半年!”
周曦声色俱厉的报着对方道平的责罚,让方道平万分懊丧,平时温和宽慈的太子,怎么一遇到沈霄的事,就如此严酷起来——
一路过了仁智门、岁安门、启德门,渡了未澜桥,由于莫阑将自己的出入牌与柳碧琪的偷偷换了一下,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宫,雇上一辆马车,不消两个时辰就分外顺利的来到京城外。
莫阑正庆幸自己今天格外走运呢,马车的车主却在城门外停了下来,回头对莫阑道:“我说,这位公子,小的这辆马车只跑京城,不去外地,还请您换别的车吧?”
莫阑怕换车误时,于是道:“这位大哥,在下急着要去太白山,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什么?你还要去太白山!那多少银子也不成,兵荒马乱的地方,凶多吉少,小的上有七十多岁老娘,下有三岁小儿要养活,断不敢做这种危险的买卖!”那车夫一口回绝,再无商量余地。
莫阑只好付了车钱下车再寻别人。岂料待雇的马车虽多,但连问几个,一听说去太白山,都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正沮丧之际,莫阑身后跟上来个五短身材一对三角眼的中年男子,嬉皮笑脸的凑前说道:“这位公子要去太白吗?我的车子送啊!”
莫阑瞧了他一眼,看他长得就不像好人,但还是不想错过去太白山的机会,眉一扬问道:“你不怕太白山有危险?”
那男子一副泼皮相:“怕什么!只要你肯出银子。我老婆孩子都叫我输光了,就剩我一人一口,死了不亏,不死就赚!”
莫阑看他一脸横肉,又是个赌徒,心里十分犹豫。恰巧,在他身后也停了辆车,车上坐名满头银发的老者还带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莫阑一眼看去,依稀小时候爷爷带着自己出来玩的样子,就温和的上前问道:“请问老伯,去不去太白山?”
那老者仔细的端详了莫阑一回,方提声道:“去!公子上车来吧!”
莫阑反一迟疑:“老人家也不怕路上不安全吗?”
“只要有银子给小丫她爹治病,哪里都去得啊!”那老人下来要扶莫阑上车,莫阑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那个小女孩,从袖里取出一锭银子,柔声道:“我身边带的并不多,拿回去给孩子的父亲治病吧!我不能连累你们去危险的地方。”
“这怎么行?你不上车,我们决不能要你的银子!”那老者坚决不要莫阑的钱。
莫阑几番推让不过,一咬牙登了那赌徒的马车。那赌徒一声放笑,马车儿奔驰起来。莫阑自车上将头伸出窗外,将银子往那正失神的老者怀里一抛,一边微笑道:“老人家,接着!”
回头再看车前坐的那个赌徒,一边极娴熟的驾着车,一边扯着嗓门大笑大唱,不唱时,就满口胡言乱语,吹嘘自己与何人赌过钱,赌桌上又如何神勇盖世。莫阑总不理他,暗笑自己居然上了赌徒的车,也该是个赌徒了。盘算着如果一路平安,以这样的速度,明日早晨应该就能回到太白山了——
马车一路疾行,距京城越来越远,人烟也渐渐稀少。莫阑正在车上小憩,忽觉车儿猛的一晃,停了下来。莫阑一惊,掀起车帘,马车儿已偏离了官道,停在一片树林里。就见赌徒一手扯开车帘,一手提了一把贼亮的短刀,目露凶光,皮笑肉不笑道:“龟孙子不知死活的才送你去太白山呢!识趣的把银子都给我,老子放你条生路!”
莫阑暗暗叫苦,明知他不是好人,还上了他的车,自己这一赌输惨了!但依然淡淡一笑:“银子,你要我都给你好了——”
一面去摸银子,莫阑又抬眼道:“我把银子给你,你把马车留给我如何?今日得的银子足够你开车行的。算我用银子买你的车,不算你抢劫。”
“你还做买卖?快把银子掏出来!”那赌徒恶狠狠的说着,将刀子对准了莫阑的脸。
莫阑无奈,将银子全给了他。一堆闪闪发亮的金银在阳光下耀眼夺目,让那赌徒看得两眼发花。正要转身,忽然,他的目光又盯上了莫阑,在她身上来回直瞟,看的莫阑毛骨悚然。
“不对,你这样痛快的把银子给了我,身上一定还有值钱的东西,我一定要亲自搜搜!”赌徒目中贼光直闪,贪婪的提着刀再次逼近莫阑。
莫阑看他一点点挨近,一急之下,临行前准备的匕首也不知道扔哪里去,这次真是慌了,颤着声道:“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过来你就死定了——”
那赌徒哪里理睬,狰狞的咧着嘴,张扬的手正要碰到莫阑时,就听“啊!”一声惨叫,身子重重冲前一扑!莫阑惊悸下慌忙侧身一闪,就见赌徒双目一闭,趴倒在马车里,背上直插一把飞刀,伤口处鲜血直冒——
又一个人死在莫阑面前!莫阑立时吓得如坠冰窟,神魂皆冻结一般,用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直直的看着血泊中的人,想二殿下的死相虽恐怖,但身边好歹有周曦,如此荒郊野外,就自己一人,愣愣的对着死人,莫阑心里只想哭——
好容易莫阑磕磕碰碰的摸下马车,转顾这片树林中岑寂异常,不要说人影,就是鸟叫也没有,莫阑扶着一棵小树,竭力让自己错乱的神志恢复回来,整顿了一下神思,一定有人暗中跟踪自己,不像是周曦的人,会是冯征吗?如果是他,看见自己现在仓皇的样子,也会跳出来耸着眉说:“呦!你没被死人吓死,真是意外呢!”
不管是谁,莫阑是一定要去太白山的!她强忍着畏惧,又上了马车,正想把赌徒推下去时,忽见他的腹上还一起一伏的,这个家伙皮糙肉厚,原来并未中要害,只是重伤昏迷,还没死呢!
莫阑舒了口气,对人事不省的赌徒道:“算你命大!我送你到我爷爷帐下请医诊治,但愿能捡回你一条小命!”
学着赌徒刚才的样子,莫阑拎起缰绳,一扬马鞭,马儿居然也听话的跑了起来,寻到了官道,莫阑就见前方沙尘隐隐,旌旗飘飘,越行越远。莫阑自忖该是刚才的工夫,冯征的队伍赶到前方去了,这样也好,省得遇见冯征又是一番口舌!莫阑正要轻笑,猛不防,看见身后还有一队人马奔将过来,锦衣宝马,未打旗号,约有数百人之众。莫阑心中大呼不好,定是周曦的御林军追上来了!直直的官道,后面一定已经看见这辆马车了,莫阑此时弃车而逃也是来不及了,想了想,她回首浅浅一笑,依然自若的赶着自己的马车,一只手中暗暗抓紧了匕首。
不出所料,很快,御林一拥而上,围住了莫阑的马车,御林军副统领杨互向莫阑一抱拳,严声道:“沈大人,我等奉太子之令带你回宫,还请大人莫要违执!”
莫阑一皱眉头倔然“哼!”了一声:“下官今日决不回宫,还请杨大人放下官一马,下官日后定然重谢!”
杨互冷冷一笑:“沈霄,太子有令,今日一定要带你回去!你若抗命,休怪兄弟们得罪了!”言毕,向身后一使眼色,他手下的兵骑迅速向莫阑欺近。
正有人要对莫阑动手时,莫阑一把抽出匕首横在自己项前,逼视杨互:“好!你们再逼我,我就刺死我自己。你们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太子才会重重犒赏你们!”
杨互一谔,一面挥手示意属下不可妄动,一面眦目与莫阑相持。太子严命不许伤他,若是死了,回去必无法交差,但若是放走了他,太子也定然大怒,莫如——
杨互嘴角一抽,一挥手中长剑,喝命部下退后。
莫阑明眸一转,望向杨互及手下的部众得意一笑,自引马车往太白山驰去。
杨互手下的偏军急了:“杨大人,你怎能放走他!我们回去如何向太子交代?”
杨互脸上隐隐浮着冷笑:“岂能放走他!”他口里说着话,从身后抽出一把弓来,箭在弦上,对向莫阑策马离去的身影。
偏军见状一慌:“太子令不准伤他!”
“不碍的!总好过任他逃了,何况,我这蒲公箭,箭头状如待放的蒲公英,中箭者虽然痛极,但伤口极小。”他话犹未完,瞄准莫阑侧身左转,“嗖”放箭过去——
应声处,箭正中莫阑左肩。莫阑惊觉左肩剧痛,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从马上斜身翻了下来,连势滚入路边的草丛里。
杨互看着莫阑落马,自得一笑:“若说沈霄身子单薄,用这种箭确是歹毒了些,但总好过任他跑了,我们空手而返。”
“果然杨统领高明,此次回去越发会让太子器重了,到时大人不要忘了老部下才好!”
二人提着马鞭气定神闲的说笑着,派了两个士兵去抬昏迷中的莫阑过来。
这时,忽见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单骑一匹快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山路旁的深林里闪出,一个探身将莫阑捞上马背,回身向莫阑这边走来的士兵前投下一枚应地雷,就见山路上轰然大响,一阵迷烟乍起,待看烟散以后,便人影马踪一丝踪迹也无了——
十几丈开外的杨互大呼不好,忙搭箭再射向黑衣人,奈何烟幕障眼,连射数箭不中,引众奔上前去,寂静山林,也不知往何处去了,把杨互气得咬牙切齿:“混蛋!竟在老子眼皮底下将人夺走,老子抓到一定把你碎尸万断!”
他气急败坏的正叱手下分头追捕,就听身后一阵马嘶,就见魏晋引了小队人马追了上来。杨互知是太子又下指令,只得下马叩地听令。魏晋下马道:“太子令,御林军副统领杨互听令,令汝等所追沈霄,此次私自弃职离京,孤念其亦属记挂圣上安危,暂免于追究,现命其先行前往太白,代孤侍奉父皇回京。汝等小心随护!”
“末将遵令!”杨互听完,已是满手冷汗。
魏晋见众人听令后,神色有异,于是道:“刚才我来的时候,老远见这里一阵烟雾腾起,莫非起了争斗?”
众人面前,杨互不敢隐瞒,赧然道:“方才已追上沈大人,奈何林中突然蹿出一蒙面黑衣人,竟将沈大人劫走,末将惭愧!”
“哦?何等高手居然能在御林军面前将人夺走?”魏晋越发生疑,看见不远处停了辆马车,就指着问杨互:“杨大人,这就是刚才沈大人驾的马车吧?”
“正是。当是寻常坊间租来的,无甚特别。”杨互远远看着,随口说道。
魏晋两步跃到马车前,一掀车帘,“呦!”一声惊叫起来,引得杨互等上来来看,皆震惊!车中居然还有一名背插尖刀,伏在血泊中的大汉,已是生命垂危。魏晋蹙眉想了想,道:“杨大人,事有蹊跷,车中伤者,我得带回京及时医治,或许对查沈大人下落能有帮助。”
杨互看着车中重伤的男子,越发惊惶,作为御林军的统领这样线索都没发现,只有应声道:“理当带回京。”
魏晋转身回去,猛一瞥眼,看见马车边草丛中的花叶上殷殷洒着几点鲜红的血迹,随用手指沾了一滴仔细验看,疑惑的环顾杨互及其手下,并无一人受伤,不像与人交手的样子,略一沉思,抬头问道:“谁伤的沈大人?”
杨互暗骂魏晋这个小人精眼毒心密,偏军见问,只好一五一十从实说杨互箭射沈霄的事,魏晋静静听他说完,忽眯起眼,笑道:“别以为我小孩子家,我眼睛尖着呢。杨大人若是信得过我,现在倒也不必懊恼,你乱着寻找也无益,不如尽快赶到太白山下,在那里当能等着沈大人,再一路小心谨慎护送沈大人回京,就可保你无事。就此别过,杨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魏晋一拱手,带着自己的人马并莫阑遗留的马车,一齐回京了。
再说莫阑,只觉半边身子都痛得彻骨入髓,神志也时清楚时昏迷,模糊中,只知道有人将自己放在马背中,在山道上一路飞奔,颠得莫阑早不知魂遗何处——
也不知道辗转多久,似到了极隐蔽的深林中,那人将莫阑放下马背,平躺在一棵古树旁的一块比较平整的大石头上。莫阑这才看清楚,带走自己的人,有着一双盈盈秀目,一定在哪里见过的,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而左肩的剧痛,也让莫阑所剩不多的神思再度陷入昏迷——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辰,莫阑觉得自己已经几度出离人世,像天地都凝固在那混沌的一瞬似的,要地老天荒,忽然,肩头伤口如烈油浇上一般的痛,将莫阑的游魂生生从天地外拖了回来,她紧拧着眉头,“呀!”一声呼痛,随着呻吟浑身一颤,就觉得感到右肩被一只大手稳稳的按住,惺惺的,莫阑强撑着睁开了眼,看清了身边的人,苍白的唇角渐渐浮起一丝浅笑,虚弱的对那人说道:“就知道,我每次倒霉都会遇见你。”
那人微挑着倒八字眉,眸子如刀,淡淡一笑:“把你嘴里含的玩意吐了吧,不然,我更听不清你在哼些什么东西。”
莫阑气虚,含着声声蔓越发喘息不畅,本就难受,索性将口里的叶子吐了出来。
冯征冷笑道:“你这次倒是真倒霉,中的是蒲公箭,这种箭射入人身后箭头就会如蒲公英般伸出许多细小的锯齿铁刺,虽是极至疼痛的箭器,但一般射中者皆为皮外伤,扳动机关,收了锯齿,拔了箭并不至重伤。有趣的是,你皮薄肉嫩,这一箭正中你左肩关节,内伸的锯齿还割破你肩头的一根血脉,如果拔箭时稍有差池,你就会半边身子瘫痪,一辈子站不起来——”
莫阑倒吸一口凉气,全身寒冷如冰,更兼刺骨的疼痛,已经让她不知道还有事情能驱逐这仅有的意识——
冯征依然用平淡的语气往下说:“由于我的属下并不敢轻易替你拔箭,等我看到你时,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箭伤还算平常,瘫了事小,因为,你中的不是普通竹箭,这近两个时辰中,你左肩一直流血不止,似乎你血尽而亡的可能倒更大些。”
虽然已盖着冯征解下的披风,但莫阑依然瑟瑟发抖,听冯征这样说,她下意识的一看自己左袖,果然已叫自己的血染得红透,心中顿时彻底冰凉,戚然看着冯征深邃的双目,莫阑不觉默然流下两行清泪,轻声道:“冯征,我若死了,就把我随地埋了,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
莫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死了,爷爷今后会怎样,或许,让他以为自己只是失踪,心头还有一线活路。自顾想着,莫阑忽觉冯征按自己右肩的手微微一抖,就见他趁势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刀,口中说道:“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我可懒得刨土挖坑。刚才用烈酒给你伤口祛了毒,现在替你拔箭。”
莫阑从前听爷爷说过拔箭时最是疼痛,不过,她现在也无所谓了,只觉得自己距这个世界越来越远,漠然的向冯征微微点点头,总不能带着箭去见祖母,去见父母亲。
那一刹那,剜心剔骨,周曦拔箭时也这么痛么——
魂魄似乎随风拂去,飘向九霄,悠悠离散天外,九天重碧台巍峨,五云起楼阁玲珑,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仙兽奇禽往来出没,冷眼的看着这一切,这般亲切,却又再无纠葛——
直到,有一种暖暖的,腥甜腥甜的东西流入口中,莫阑干冷的喉间不由一呛,咳嗽起来,缓缓挣开眼睛,冯征拿了只木质削成的杯子,不知盛了什么,正往她口中灌去。通红通红浓浓的汁水,不远还处有一只剧烈抽搐的小鹿,莫阑一下反应过来冯征给自己喝的是什么,当即眉心一皱,只觉得一阵泛酸作呕,喘息半天,才无力的说道:“不喝,鹿血——”
冯征目中寒光凛冽:“今天不是它死,就是你死!”
“放了它——”莫阑极虚弱,虽说话无力,但每句话的口气越发带了拼死的倔强:“万物平等——为什么为了我就要伤了它,你也不比它高贵,己所不欲,勿施与它——”
冯征注视着面容已极度苍白,气若游丝随时会死的莫阑,还满口歪理至死不改,一时恨得骨节“咯咯”作响,直想一手下去捏死她!恨恨的看着莫阑,冯征一弹指封了莫阑的哑穴,轻提口气,甩起袖子,用银刀在自己腕上一抹,一只手臂揽着莫阑,将自己的血滴如莫阑口中。
莫阑无力挣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喝下冯征的血,不久,冰凉彻骨的全身果然有暖意,她怔怔的看着冯征,依然是白衣飘举,丰神俊逸,然而,却不是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瞬间,他的目光看起来这样深沉,似比苍原上的夜空还要深,还要沉——
少顷,冯征看莫阑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随止了自己的血,放下莫阑,解了她的穴道。
已是夕阳在山,粉红色的阳光照在莫阑的面颊上,那种容光正显得她如重生一般,微风轻轻吹散莫阑额前的细发,她认真说道:“我欠你一条命——”
“那就欠着吧。”冯征转过身,背对莫阑,负手望天,淡淡道:“天下,只有你一人欠我……”
莫阑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他所立的悬崖正前方是一片豁然洞开的天空,此时夕霞绛紫,连天铺洒,山风猎起,他衣袖随风而举,正显得他傲然的身影独立于即将进入黑夜的天地间——
莫名的,莫阑忽然觉得有种悲怆涌上心头,也不知道因何而起——
“呦呦——”静极了的林子里传一声孱弱的鸣叫声,那只小鹿被冯征缚住四蹄,割断了血脉,此时仍匐在地上,睁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割破血管的地方已洇湿了一摊血迹。
莫阑看冯征似也回神注意到了这只小鹿,就见他抬脚走近小鹿,俯下身来,那小鹿越发畏惧,身子战抖着往后一纵,冯征却一掠衣摆撕下衣袍的一角,一只手将小鹿拢近身侧,利落的替它包扎好出血的地方,解了缚它四蹄的绳索,将它放了。
看着小鹿如飞的在林中逃窜,很快就隐没在枝叶间,冯征转首对莫阑道:“要命就别乱动!我去去就来。”
莫阑本就虚乏,更兼此时满口的血腥,冲得心口直是翻腾,如果问冯征要去哪里,他也未必肯说,反正他总不至于丢下自己的,于是只是微皱了眉,点点头,在古树下不觉间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时,满天星斗,东南方初上一轮如钩新月,悠悠的泛着银光,晚风吹来,莫阑觉得有些寒冷,但随着晚风送来的,还有阵阵香味。“看起来,睡得不错嘛!”就见冯征离开火苗窜动的篝火边,右手托了一节竹子修成的竹碗,碗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走了过来:“汤里有毒,敢不敢喝?”
莫阑一手支了青石,倚着身后的古树坐了起来,右手接过竹碗,浅浅一笑:“毒傻了我,你今天的血不是白放了?救个傻子回来,可不那么划算。”
“哎!”冯征长长一叹:“还是满口傻话!你若不是真傻怎会中箭?实话说与你这傻子听,城门外的祖孙俩是我派人乔装送你去太白山的,也不知道你这傻子怎么想的,明知道是恶人还偏上了贼车!”
原来是这样!莫阑怪道那祖孙俩尽让自己同情,捧着笋汤“哈哈”大笑起来:“连傻子都蒙不着,你果然不比我聪明!”
“彼此彼此!”冯征眯眼微笑,表情颇为谦虚。
莫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惊,向冯征问道:“你离开军中那么久了,该回去了吧?”
“你倒爱操心!我自然不碍事。”顿了顿,他略一扬眉毛问道:“傻丫头知道是什么汤么?”
“乌松菇竹笋汤,” 莫阑闻着香气,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止呢,你放的还有些当归——”
当归香气特别,莫阑当然首先闻了出来,它甘温质润,为补血良药,又兼能散寒止痛,消肿生肌。
“哦?”冯征笑道:“算你鼻子灵,不过,尝尝再说。”
清香笋汤满带着山野的灵气,极是美味可口,将莫阑口中的腥气趋得一丝也无,莫阑微微笑道:“看不出来,你既会做汤还懂草药。入口略有苦辛,应该放的还有泽兰,汤性温平,同熬一起的,只怕也有川穹,回味有异香,是白芷的味儿。”
泽兰败毒祛淤,川穹亦是活血行气,祛风止痛,白芷散风除湿,通窍止痛。
“嗯,”冯征正色道:“还没傻透……”
莫阑白了他一眼。
冯征就像没看见,反问:“这些也是你爷爷教你的?”
“那当然,我爷爷是杂家,一般的药石之术也是通晓的,我幼时常生些小病,都是爷爷亲自为我诊治,呵呵,他老人家犟起来连御医也信不过。每次带我外出游玩,见着上好的药材,他也会采摘回去,亲手炮制,当然,他炮制时,药名药性也会对我细细讲解,所以我也略知一二。”莫阑难得夜间能在山林里看新月,晚来山风又格外清新怡人,听着四周草虫轻吟浅唱,喝了笋汤,倚着身后的老树,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忽莞尔一笑:“还要谢谢你今天放了那只小鹿——”
冯征摇头笑笑:“老虎也救,鹿也救……如果老虎要吃鹿,不知道你这笨丫头要救哪个?”
“老虎与鹿同是生灵,为人的也是生灵,大家皆是一样,我无权干涉它们生死,当然也无权干涉他们之间的争斗,如果老虎要吃鹿,也就随它们去。”莫阑美美的喝着汤,信口说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征摸出了一枚黄玉五孔埙,梨黄色的玉质晶莹剔透,温润流光,与浅浅的月光相映生辉。“呜呜”声起,冯征略低了头,对月悠悠而吹,其声古朴、高渺,空浊而喧喧然,明是新月春晚,莫阑忽觉得随他乐起,心头清寒若秋风逐叶一般,神思忽觉得清冷,如荒原下独自望月,一种淡淡的悲凄和感伤渐渐涌上,令人沉静也令人深思——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
时光流逝,千百年往事仿佛长河流逝如斯,冯征的埙声越发幽深、悲怆,剥茧抽丝,一咏三叹。莫阑平生第一次听得有人将《九章·哀郢》吹得如此惊心动魄,伤恸入髓,一曲吹完,余音于古树苍山间久久萦绕,绵绵不绝。莫阑反复回味着“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一句,她不清楚月族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故,也不清楚冯征来大央的真正目的,但曲中对故国深深的怀念,对故国百姓切切的忧思,莫阑听的是极其明白,不由自主的,心也随着他的曲子悲沉,侧目看向冯征,只见他眉心深锁,望月无语。
这时,冯征也转头看了莫阑一眼,冷冷一笑:“原来傻子好哭!”
莫阑一惊,举袖拭去,果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已是泪流满面,也冷冷一笑:“吹的那么难听,被你吓哭的!”
“哦?”冯征一手把玩着玉埙,邪邪笑道:“我还有曲子吹出来能把你吓得又哭又叫,信不信?”
“吹!”莫阑才不信能有什么曲子还会把自己听得哭叫起来呢!
冯征瞄了眼颇不以为然的莫阑,双手相合,含着埙又吹奏了起来,这次哀离之情一转,乌云倾天而盖,荒原夜幕之下,一声威严的号令骤然响起,划破冥黑的天际,纵扫大地,号令之声至尊无上,直惊起九州八方最孤高、桀骜的灵魂。听着这种极强悍不羁的乐声,莫阑莫名的觉得神秘,高贵又神圣,但也忽然想到了一种最刚猛血性的野兽——狼!
而冯征所吹的埙声越来越激荡酷厉,夜半深山,直听得莫阑心惊胆战,那一声厉似一声的埙声,极是古怪邪魅,似在号令群雄,又像要与强敌宣战,也仿佛是要召开盛大庆典,莫阑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里杀气渐浓,还隐隐嗅到由远方奔来的腾腾的血腥气!莫阑越来越恐怖,越来越惧怕,最后,实在无法忍受了,她使劲拉了拉身旁冯征的衣角,焦急的说道:“冯征,别吹了好不好,会把狼招来的!”
冯征沉着脸,不理她,继续入神一般的吹着他的玉埙,哪里还是曲乐,分明是声声迫人的嚎唳,似乎在激励深山野兽的斗志与毅力!和着埙声,很快就听到有狼的号叫声从四面八方忽高忽低,此起彼伏的传来,莫阑到这时,是深刻明白了,乐书言上古先民以埙声诱捕野兽,真是分毫不错——
只是不知道冯征施了什么魔,竟招来铺天盖地的野狼——
就听着众狼的嚎声,迅速由远及近,浩浩荡荡,极是势嚣声壮。丛林中从四面八方也不断涌现出一对对阴森森碧荧荧的狼眼睛,越来越多,在夜色下尤为仿佛一只只贪婪邪恶的魂灵饿扑过来,众狼粗重的喘息声也随之逐渐逼近,成千上百的狼在瞬间把他们二人已围在中心,莫阑已是吓得花容失色,手足逆寒,而一边的冯征竟毫不理会!
一面哆哆嗦嗦,莫阑一面深切怀疑,难道因为自己曾经坏了月族的好事,冯征今天准备把她活活扔给野狼会餐吗?这人会这么阴毒吗?一想到要被那么多的狼分着吃,莫阑一时欲哭无泪,根本再听不进冯征还在捣腾些什么声音——
就见最近的一只极肥硕的狼,睁着特别大的绿眼睛,欣跃着,一头就向莫阑身上热扑过来,那一瞬间,莫阑脑子一空,本能的想把身边的家伙一抱,却突然发现是可恶死了的冯征,只好一声尖叫,不管有用没用,直想往树后面缩。可那只狼还是窜了上来——
莫阑已是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紧张的看着肥狼将两只前爪搭在她肩上,伸着它长长的狼吻对她身上不停的嗅着,狼“呼哧呼哧”的喘息着,湿湿热热的,可那只肥狼的利齿却始终没有咬下来,莫阑与狼对视半天,不经意余光撇到了已经停止吹埙的冯征,这人倒是一边云淡风清,不亦快哉的神情看着热闹,莫阑恍然反应过来冯征极可能是在故意戏耍她,于是轻轻“哼”了一声,转眉一嗔,缓缓伸出右手大着胆子轻轻去抚那肥狼硕大的脑袋:“吓倒本姑娘也没那么容易!”
她一面只顾与冯征说话,一面忽觉得摸狼的右手似被什么湿热的刮了一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手被狼咬住了,“啊”一声大叫,转头看时,忍不住又“哈哈”大起来,原来那只肥狼正用舌头亲昵的舔着自己的手,只是狼的舌头颇为粗糙,所以手心有些疼痛。
“原来倾倒众生的人就是你这样的!”冯征看着莫阑带狼玩耍就如带只小狗一般,语气显得格外失望。
莫阑对冯征的冷嘲热讽听多了,反正习惯了,于是环着肥狼的脖子,“呵呵”笑道:“你要是哪天不把话反过来说,就八成是不会说话了!”
冯征收了埙,站了起来,一声轻叱,那只肥狼一溜烟从莫阑身边蹿回了狼群。
此时,群狼的嚎声也住了,四面汇集的狼群都雄赳赳的昂首看着冯征,似磨练已成的士兵,慨然等着将军的进行检阅。见冯征站了起来,群狼一起仰天一声短啸,刹时地动山摇。
莫阑被眼前的奇景一震,月光已上中天,冯征一袭白衣立于众狼之中,那么威严傲慢,俨然众狼之王。她看了看冯征又看了看狼,失声笑道:“冯征,我突然发现你很像狼,不过,你像只黑脸狼!”
狼群中,冯征目光清冽,桀然道:“我本来就是狼!”顿了顿,他又道:“号狼令的要义是将你的心神意念化成曲乐,让群狼听懂你的意思,当然,召狼令得内力越深越,才能将号令传得越远,招来更多的狼。”
“哦?”莫阑若有所思,看着中天的新月,刚刚明明听出埙声中有王令朝贺的意思,难道众狼是来朝拜冯征这个家伙?正出神,冯征冷笑道:“天下人皆知你精通音律,恐怕也是徒有虚名,我这号狼令音调古怪,你就拿着我的埙,也未必能让群狼们听你的话吧!”
“好笑,我哪有什么名?不过,你这号狼令我倒要试一试。”莫阑听出冯征激自己吹埙的意思,她自幼喜爱把玩各种乐器,大凡曲乐过耳不忘,号狼令极生僻古怪,莫阑突然对其生发了极大的兴致,以其七窍玲珑之心,面对群狼,感受着野狼一个个孤傲桀骜的魂灵,群狼热力张扬,奔腾肆意的血脉,莫阑暗暗了悟了曲中精髓,随心吹来,虽不能一音不错,但神韵风度都与冯征吹得酷似,只是她没有内力,所以她的埙声影响的,也就周围几十只狼而已。
她埙声悠扬恬淡,一派清明气象,霁月轻云,先吹得众狼欢欣跳跃,天真无邪的稚然起舞,后来温馨抚慰,如晓风拂面,若细水清流,再后来,冯征看着周围的狼群竟叫莫阑吹得纷纷匐地而睡,不由打断她,大笑:“懒丫头有你的,自己困倦不算,竟吹倒了我的铁骑雄师!”
冯征扬声清啸叱起群狼,被吹倒在地的几十只狼忙竦身抖擞,从地上又跳了起来。
莫阑将埙还给冯征,她确实精神虚乏,一番折腾,又动气吹埙,已然气促神短,颇为疲倦了。而冯征则低低的向狼群吹起了埙,渐渐向狼群深出走去——
也许,属于狼的仪式正式开始了吧——
莫阑十分累了,自忖,他们的世界与自己到底是无关的,随他们去折腾——
待残月西去,众狼都消失在夜色里了,冯征回身望过,莫阑已倚着古树睡着了——
写这文,就像养了个傻孩子,再不争气,也只想把她拉扯齐全,好不好是一回事,顺利长大是大事。
最后一个月,我一定要写完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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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号狼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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