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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商佚有个故事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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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佚才刚从张绪嘴里翘出一个名字:李招娣。
一个激灵从天灵盖劈到尾巴骨。
为了避免她误会徐菀卿是个禽-兽,她特意拿这那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原文去给徐菀卿本人看。
再伪装一下,假装她第一次看见,大惊小怪地捧着书推门而入。
“哎问你个事儿,这个是表示什么感情?君子之交?还是……嗯,有点儿图谋的那种?最近有人给我写这个啊,你觉着呢?你有文化,我不太看得懂。”
徐菀卿默读了一遍这句话,似乎想起什么,眼神也柔软得像潋滟春水:“说图谋并不妥,我以为,这该是君子之交,但又希望情谊增进,并非有所妄图。”
你真是个禽兽。
人家李招娣才十二岁啊!
她一时忽略了那时写这句话的徐菀卿也不过十六岁。
“情谊,怎么个增进?”商佚不死心,不敢相信这小脚女人居然如此开化,比她这个现代人猛。
当然也不能再说人家小脚女人,并不算好的称呼,她这回准备把徐菀卿带去北京的医院看看脚丫子,能不能给放开了,再顺带看看这五百年不死的身体是不是已经变异成别的样子了。
但是眼下,她在质疑徐菀卿的眼光与品行,并打算教她,在现代,是不能对这么大的孩子图谋不轨的。
如果徐菀卿真的在她面前嘎嘣一声把温柔的知书达理的,虽然说话怪异但脑子还清楚的封建妇女人设给崩了,她或许考虑去黑市上把徐菀卿高价卖出去再检查自己脑子里的浆糊是不是太多了。
“商妹怎么好奇这话?谁与商妹说?我为你分析一二。”
徐菀卿捏了她一绺卷发梳到身前,双手并不歇着,替她抹平衣领,扣紧第二个扣子。
轻浮!商佚往后一跌,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总觉得眼前这位徐菀卿像个情场高手,时时刻刻都在撩拨她似的。
守不守妇道!
她不吃这套,冷着脸回复:“你就回答我就行。”
“若没人对商妹说,那么是商妹自己有话对人说了,是谁这样幸运,得了你的垂爱?依我看,商妹对谁有情有义,要增进什么情谊,自己说明白了就是,用诗表露情谊多少有些婉转,又在这领会中,折损了许多该有的含义……”
“啊行了行了。”商佚怕死她了。
哪儿来这么多话。
“看来是有了。”徐菀卿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端起茶杯慢慢吹开茶叶,自己呷了一口茶,似乎在等商佚给她个交代。
“哎不是,你怎么跟个,跟个管事儿大奶奶一样的,往这儿一坐就要审我,我就请教两句你哪来那么多话。”
“真是请教?”徐菀卿嗔她一眼,才轻轻搁下杯子,拿了书来,“真没什么人喜欢?”
“真是真是,没人没人。你好好说话。”
徐菀卿又端起茶杯喝茶,明摆着一丝矜持的笑,含了三分骄傲七分得意。
商佚脑壳作痛:“快说,别笑。”
“说过了,你不好好听,我不说了。”放下茶杯,徐菀卿转个弯绕到沙发背后,等商佚要起来打她,她早早地转到隔间那头,拧了水龙头洗手。
商佚追过去,徐菀卿就抬起手,弹了她一脸的水。
这都什么人!
商佚气得眼前发黑,却也不能拿徐菀卿做什么,只好搁置争议,先暂定为君子之交。
是她自己龌龊,是她自己活该。她自我催眠,扶着丑男孩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再进门,徐菀卿已经捧了书读。
商佚存心让她不好过,劈手夺了书就扔到角落。
对面低声一笑,调笑似的看她:“商妹幼稚。”
说罢,自己去捡了书回来,剩商佚一个人这口恶气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堵得只想骂人。
她怎么就跟一个古人一般计较了呢?
不但一般计较还轻敌,以为古人都迂腐得像□□棺材。
这人怎么活了五百多岁了还能这么气她?
叉着腰站了一会儿,胸脯起起落落,商佚终于平静心情。
丑男孩敲敲门,在门外说:“姐,徐菀卿来了。”
“扯蛋——徐菀卿不就——”商佚刚想说,突然意识到张绪身体里有个年纪小的,十六岁的徐菀卿。
“商妹等等。”徐菀卿放下书起身,别了别商佚的衣领,商佚颇为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对面却是极为郑重,“这次再见我,就是再也不能与我相遇了,无论再见张绪,还是十六岁的我,都是最后一次,商妹……”
“我又不是不回平都。”
“你确实不再回来了。”徐菀卿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落下。
“……”
这可还真有些伤感。
“你要是不气我,我还说不定有好脸色呢。”商佚服软,她胸襟广阔,海纳百川,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预备好好地见这最后一面。
徐菀卿顶着张绪的身体坐在茶水间,茶水间里有许多红色小椅子,门半掩着,露出一角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梳得很整齐,双腿并拢坐直,双手虚按在双膝。旁边的小红椅子上放着小书包,半敞开,里面有几本书。
商佚站在门口,觉得有点儿分裂,调整了一下心态走进去:“怎么突然要见我?”
“有要事相商。”徐菀卿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低眉顺眼,“商妹请坐。”
商佚回头把门关紧,自己坐到对面,徐菀卿摸出一本《金瓶梅》递过去:“我以为此书很好,在家中默写了一沓手稿,不慎叫夫君瞧见了,夫君将它送去书局,现在已印了许多……我并不知谁是兰陵笑笑生,商妹若知道其后人所在,我愿登门拜访……”
商佚抚摸着椅子思忖良久,她不知道那个什么金瓶梅是什么时候流传在世的,但是经了徐菀卿之手现在流传开,那么,多半是个平行世界,和自己在的这个不一样,比如朱标没死,朱棣也没做皇帝,或者其他的阴差阳错,让事情变得格外不同。
徐菀卿或改变了历史,或,只是无意间做了个盗版。
“没事,出了就出了,你别被书连累就好,惊世骇俗的。”商佚低头琢磨徐菀卿的话,意识到另一处不同,“你不是被休了么?”
“前些日子,城西王员外续弦,媒人来找到我,父亲与哥哥做主,我……”
“得,又包办。”商佚摆摆手,“你能不能把气我的这股劲儿用到你那儿?这么乖顺不像你。”
沉默良久,对方轻声答:“但女子也无去处,王员外喜欢女子读书,我想,也或许比王秀才好些。”
“反正你就一直是王徐氏了,徐菀卿也不是徐菀卿?”商佚有股气无处撒,只好咬牙切齿,恨徐菀卿只在自己面前尖牙利齿……
“商妹觉得,我是什么样呢?”
商佚并未回答,觉得徐菀卿情绪不对,撑脸看了一会儿,酝酿着什么四两拨千斤的话,但胸口沉沉的,果然天生劳碌命,操心徐菀卿的婚事是否合宜,话出口就带着愤懑:“你自己觉得好就行了,我也管不着,今儿个找我就为这事儿?”
“嗯。”
“那行了,回吧。”商佚撑着椅子站起来。
古人就是古人,还以为她奔着自由恋爱的路子去了呢,没想到还是逆来顺受地捱着父兄的命令,嫁了个人,还满心欢喜地骗自己那人很好。
好呗,古代也不是没什么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总归是日久生情,她也管不着。
又想,那李招娣是她的君子之交了?
徐菀卿款款起身,像在水面上踮着脚似的,走路轻盈,和她旁边藏着的,真正的徐菀卿一模一样的步伐。
商佚忽然扣紧门把手,抵在门边:“哎,你觉着李招娣怎么样?”
“商妹怎么问这个?”
人倒是无辜的一张脸,眨巴着年轻而柔弱的眼神,身子袅娜像朵兰花,商佚觉得自己在欺负她似的,特意来审问审问:“快说,哎呀磨磨唧唧。”
“招娣为人正直,学业刻苦,质朴良善,虽擅于藏匿心迹,但总还是孩子,很容易瞧出心事,想来家境不大好,却很有志向……”
徐菀卿被她逼出了一段评语。
“总还是孩子”这个词取悦商佚,她听见这话才终于确信徐菀卿只是纯洁地与人修好,并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果然自己泡在社会的大染缸沉沉浮浮太多次,脑子里全是些黄色交易,误会了人。
可见质地洁净的姑娘是不怕她怀疑的。
松开把手,商佚握了她肩膀:“走,吃饭去。”
“商妹才赶我走呢。”
“哎呀误会误会,你成亲,我管不着,难得一见,吃饭吃饭。”
商佚将风筝事件翻页,带着徐菀卿出门。
丑男孩知道此时此地这个“张绪”其实是徐菀卿,他的iPad上记录日期清清楚楚,但是大大咧咧的老女孩总分不清楚,如果对方不开口,或是丑男孩不点明,就一律按张绪处理,何况真正的徐菀卿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她总忽视张绪身体里有个十六岁的徐菀卿。
碰巧商佚出来,接了个电话,示意她先接待一下,她就大大咧咧泄密:“哎张绪,那个风筝什么样,你没藏起来?说烧就烧了?”
背后“张绪”并没说话。
老女孩继续捅破天:“也是,我们商总说的你还敢不听?”
一回头,“张绪”已经消失了,她追上去,女孩正站在打电话的商佚旁边,笃定地望着商佚。
老女孩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丑男孩路过她:“姐不是让你把徐菀卿带去吃饭么?”
她才想上去挽回,商佚收线,抬起手,徐菀卿拉了她的手,两人在说话。
“商妹烧了我的纸……风筝?”
“没有。”
不是自己亲手烧的,一律不是她烧的。就算是主犯也抵死不认。
商佚做贼心虚,立即伸出手拍着安慰她:“什么风筝?我给你买上个几千个?喜欢什么?”
“商妹可见了我写的?”
“你说什么呢?”
“既然未见,怎么就烧了?好端端的——”徐菀卿松开她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惨痛的事实,跌足几步退后,眼泪就下了一场雨。
哭不怕,商佚不相信眼泪,只是被这一哭,惹得自己也心烦气躁,几乎不能调整心情,没好气地答:“哎,哎那你说说,你和谁投桃报李?和谁永以为好?”
“你既然见了,为何又来问我?”
徐菀卿身子一颤,擦了眼泪转身就跑。
这什么古人。
她见了就见了,她一个现代人什么没见过。
每次问问题都不好好回答,一连串问题又打回来。
走就走,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商佚转过头:“还有你,没事儿和她说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古人死心眼啊?”
老女孩理亏,默默给嘴巴拉上拉链,过了一会儿又拉开:“姐,我觉得你得追上去,古人知道怎么回家么。”
也是。
下楼时,不见她人影,想她来的时候路线挺顺畅,这古人挺会现代技能的,就开车去了汽车站。
公交车上下来的徐菀卿笔直地走进候车大厅,熟练地买了回县里的汽车票。
商佚穿过人群往她那儿走,徐菀卿回头看她,眼眶红红的,略一矮身,钻过一个高个女人的胳肢窝登上了大巴。
商佚顿了一下。
挺有生活技能的嘛,她在操心个什么劲儿。
大巴后窗玻璃上如水草般浮出一张泪痕未干的小脸,呼出一口热气,在玻璃窗上写:
商佚。
商佚堵在安检口后面,放心地摆摆手,看见徐菀卿还有心思写她名字调笑她,应该没什么大事了。
钻出人群,她坐在车里打开音乐,忽然没什么力气开车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风筝做了一半,还未起飞,就在她指使下,一把火燃尽了。
风筝上的话,是写给她看的。
君子之交,希望情谊增进,并非有所妄图。
其实徐菀卿已经回答她了。
商佚往后一靠,摸出两颗口香糖咬牙切齿地咀嚼,又塞进来第三块,第四块,嚼得腮帮子发酸。
噗——
泡泡破了糊了满嘴。
古人怎么就不能直接说明白呢?
不就是交朋友嘛,虽然她已经很少交朋友了,但如果是徐菀卿,也不是不行嘛。
古人真烦。
这最后一面见得真气人。
房间里收拾东西的徐菀卿果然说:“商妹定是忿忿地回来,被我气了一遭,要过来说我的不是呢。”
徐菀卿正叠好一件衣裳放进行李箱,耳边丑男孩提醒晚上的航班离开平都,她刚在大巴上送别哭着走的徐菀卿,商佚迫切意识到,这真是最后一面了……吧。
“不气不气我不气。”商佚强撑面子,“反正你们没一个好好说话的,我习惯了。”
“商妹就没发现,我来了,我却还在?”
之前徐菀卿魂穿张绪时,眼前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活了五百年的徐菀卿也会跟着晕,现在突然没事了?
“我不说。”
“……”
气死她算了。
商佚捧着心口站了好大一会儿,把自己回来时生出的,想稍微对徐菀卿好一点儿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爱说不说。”
咬牙切齿,暗含怨怼,商佚和她斤斤计较,像个幼稚老太太。
仰头往床上一倒,徐菀卿慢慢为她掩上被子,她再掀开:“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那是谁像个匪徒,指使孩子烧我的风筝?”徐菀卿戳她这点心虚。
商佚:“谁跟你永以为好,做梦去吧。”
“商妹这话可不要后悔。”徐菀卿正色。
“啊行行行,后悔了后悔了,你怎么这么气人,坐会儿,来,躺着。”商佚拍着身边让徐菀卿侧躺下来了。
她枕着胳膊想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吃了什么长生不死药?”
“分商妹一半?”
也不知是揶揄还是认真,徐菀卿噙着笑的时候眼睛微眯,似乎酝酿什么气死她的坏主意。
“别。”商佚抬手止住,“别闹,说真的呢——”
“我有长生之术,不过从现在起,大约只剩两百年。”
“你可真厉害。”商佚敷衍,看时间,快要到自己去张绪身体里了。
她慢慢合眼,等待自己的灵魂像个抽水马桶一样被抽到张绪身体里去。
徐菀卿特地要气死她,补一句:“商妹可要去瞧瞧还有没有竹子,我再做个风筝就是。”
“我给你买一百个,不要提这件事了。记得看好我的身体,拿好那个,我给你搞来的身份证,不要弄丢了。”
她声音虚弱,像刚跑完八百米,喘了几口粗气,身子一坠,四周已经是县城的街道了。
手里提了个小袋子,装了两个橘子一个苹果,右手握着一根烤肠。
眼睛不太舒服,她拿手背抹了脸,眼泪留在手臂上。
徐菀卿哭着回来的。
哦,这么伤心。
怪不得记了五百年要拿这件事气她呢。
可惜徐菀卿福薄命薄,买了烤肠也没吃一口,都落到自己肚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