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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偷故事的人 ...

  •   狗蛋儿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
      那时我俩都太小,还不识字,只听我妈和单阿姨一口一个小单哥,我就学了叫他小单哥。自打我读了书识了字,知道单这字的另外一读音后,就改口叫他狗蛋儿了。狗单,狗蛋。说是我欺负他,倒也不是,毕竟他也不反对。
      我一叫狗蛋儿,那张白净的脸都会冲我咧咧嘴,浮现出的酒窝像花酿出蜜来。我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而他长辈是南方人,或许正是这份刻在骨子里的柔情和家庭的熏陶给了他水一样的性子。也让我在他面前更加放肆。
      我矮狗蛋儿半头,年龄也小他半岁,虽然是成天蛮横地喊他狗蛋儿,也照样儿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我尤其喜欢和他一起打啪叽。啪叽打下去一声响,若是成功把对方的圆卡打翻了,那声响就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有时两人攒的零花凑在一起买个戏剧人脸的啪叽板,剪下来平分;不过更多的时候,都是搜集纸壳,把有图案的部分剪成圆卡片。
      我们这边的孩子比打啪叽有个规矩,输的一方要把被翻开的啪叽输给对方。所以我要是和狗蛋儿玩就不一样了,我俩的啪叽是共有财产,不存在什么战利品。
      至于啪叽的样式,我最喜欢的就是西游记火焰山系列。我俩最常玩这个,狗蛋儿的"牛魔王"信誓旦旦往地上一躺,我的"孙悟空"便竖起棍子往"牛魔王"脚边一棍下去,"牛魔王"被扇翻了面,趴在地上直求饶。
      这时狗蛋儿派"唐僧"来了,还没等他教育猴子,单阿姨就来找她家小单了。我本以为阿姨是来叫儿子回家的,结果是要派他去工厂接他爸下班,当然我肯定是会跟他一起去的。
      我记得单叔叔有挺久没上班了,实际上厂里已经完全没人上班了。他们现在都是被召集回来保卫厂里的财产,好协助收购方企业清算。保卫是必须有的,毕竟现在偷窃现象猖獗得很,地痞们偷电线,甚至还偷回炉销毁的枪支弹药。
      找到了刚下班的单叔叔,我们就往停车场去。厂子里各种车停了不少,我瞧见一个没有牌照的,往下路一瞅,又有好几个没牌照的。我不禁想到,按说现在人人都办了牌照,也算不上破费吧,怎的这几个车主就这么想不开?要是被哪个警察逮住了,可真是不值当。
      想着想着,周遭的空气不知为何似乎也凝肃下来。当我们走到单叔叔的摩
      托前,却不见他上车,我定睛一看,也不见他牌照。他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他的脸色。我只听
      见单叔叔叹了一口气,很深的一口气,然后叫我们在这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我们就乖乖站在原地看着单叔叔背影渐远,人走远了便会变成一个点,再消失在地平线。
      狗蛋儿委屈巴巴地鼓起嘴来,活像个包子。包子瘪下去,一口气吐出来,“至于吗,死小偷撬个牌照能卖几个钱啊?”我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些没有牌照的车子都是被小偷撬的。
      刚好有个老爷爷路过,八成是听到了狗蛋儿的话,边说边慢慢摇头。“唉,你们太小了,这你们就不懂咯!这是办牌照的同志们为了拉动内需,都是为了生活啊……”
      我从来喜欢在别人面前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要是有人说我不懂,我定要和他掰扯出个高下。但这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爷爷就已经走远了,更准确的说,是我不仅真的没听懂,而且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我用胳膊肘怼了怼还在发呆的狗蛋儿。“喂,狗蛋儿,啥是拉动内需啊?”
      狗蛋儿眼里的光先前黯淡了一下,一听我说话又亮了回来,他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儿。“你个狗脑袋,就是保证要有人去办牌照,他们才有钱吃饭。”
      我不解地揉了揉他弹的地方,不知道向来脾气好的他怎么会突然说我是狗脑袋。我分明感觉到他心情不大好,可能是因为单叔叔的牌照被偷了吧。
      “狗蛋儿,你在这等我,别动啊,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我就往外跑,打算去附近不远的小卖部买糖给狗蛋儿,我寻摸嘴里甜了心里也就甜了,这样他就能开心了。
      买了糖往回走,我看到好些人聚在偏门。偏门口通向铁道口,铁道两边是主路,主路在上下班时间本就很拥挤,要是这时驶来辆火车,再和上下班的自行车大军狭路相逢,每次都会站堵很多人。
      我一心想着回去找狗蛋儿,没心思凑热闹,就牟足了劲儿往里钻,见缝插针般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移动,人多得甚至让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我是向前看路的,很多人却往另一方向看,随着他人的目光,我看到是岗亭那儿有保安在审问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和保安争执着,但袖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得她动作不麻利。
      厂子管得严,我是知道的,所以这种事是常发生的。更何况狗蛋儿还在等我,我没那闲心留下来看热闹。
      我接着往前钻,好不容易逃脱了人群,回头一看,道灯闪个不停。火车的汽笛声愈发震耳欲聋,凑过去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个别的甚至趁火车没来,推着车子钻过岗亭“偷渡”到热闹这边来了。
      人家都是争先恐后往里挤,我却是艰辛万苦往外钻。人墙外围,我听到周边有人议论,“这姑娘可真行,袖子里那胳膊上缠着好几圈铜电线哩!”
      “她还一个劲儿跟保安同志说,那是用来扎头发的。”
      我好像猜到一二了,因为厂里的无氧铜线有人收,还卖挺贵,所以不少人去厂子偷。这时我身后攒动的人群都被包围在汽笛声里,我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震天响的汽笛对着天空狠狠划了一刀,反而把自己打散开来,弥漫在整个铁道。尽管如此,却什么也没有破。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单阿姨之所以派儿子去接单叔叔,是因为单叔叔也没有熬过这个冬天,终于下岗了。看到儿子来带他回家,他心里会好受许多。我生怕狗蛋儿因为他爸的事儿伤心,就找他去街市玩儿,好让他能暂时忘了难过的事。
      街边摆摊的人特别多,什么零碎的东西都有卖。有人回收收音机,还有人喊着磨剪子锵菜刀的。我四处寻摸,看到卖书的,拽上狗蛋儿就往那儿凑。
      我兴高采烈地拿起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开封面,S市某图书馆几个大字赫然印在上面。我赶紧合上书,既不可思议又心惊胆战,仿佛自己是偷了米的小老鼠。我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看向狗蛋儿。“图书馆的书,不是只能向图书馆借吗?”
      狗蛋儿点点头,“对,只能借。弟弟你要记住,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听大人讲过,偷东西给抓到是会很惨的。被人们信仰的天给寒了心,从前为东北人们塑的骨骼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崩塌了,雪渗进了血液里。这些人什么都想得出来,甚至拿刷碗的钢丝球搓人背。
      听说过最惨绝人寰的,是先把人铐在屋里的暖气管上,再把自来水倒水泥地上,等水的深度够到门槛高,就接进来工厂380伏的破皮电线。电线往水里一捅,剩下的就可想而知了。
      出于忌惮的心理我撒开手,随手抓来一旁的报纸看。和往常一样,整张报纸几乎都被经济新闻挤满了,“一女子入某厂偷窃铜线,为躲搜查跳到火车前撞死”蜷缩在角落,被寒风翻到了下一页。
      中考过后,狗蛋儿就要搬走了,他要回南方。本来单叔叔下岗之后他们家就要搬的,但考虑到孩子的学业,硬是屡次自主创业,最后靠拉脚儿撑到了中考结束。
      一封鲜艳的重点高中录取书,在邮局盼得都久到起了疑心,才乘着邮递员的包裹摇摇晃晃着过夜,终于跨过漫漫等待到了单家。
      但单家人不打算让他读这东北的重点高中,他们坚持带他回南方。只是他们家在这边临时出了什么事,八字还只有一撇,要等到年末才能走。
      狗蛋儿走的那天,我一直送他到火车。我一如既往地倔强,愣是没哭,还和狗蛋儿有说有笑。临了,汽笛声响起,我赶紧往回撤了撤,这时他突然说,“弟弟,来南方吧,来南方找我。”话音刚落,汽笛声又响起,似是伸出一双磨满厚茧的大手无情地拦在我们中间,大吼一声让我们分别。
      我刚要开口答应他,却被再次响起的汽笛声抢先一步。
      三次鸣笛后,火车启动。起初它开得是不快的,我跟车跑着去看他。“狗蛋儿!”我边喊边跑,终于看见他,可他把头转了过去,背对着我。
      车很快就变快了,我跟不上了,我突然就哭了,带着哭腔喊了最后一句。“单哥,等我!”眼看着他已乘着火车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一颗星,我边哭边开始往回走,哭得稀里哗啦。
      缓过来些后,我在铁道旁的主路上吸溜着鼻子抽抽巴巴地说,“妈,我长大以后要去南方,我要去南方找小单哥。”
      “去吧,好好读书,去南方。去哪儿都好,只要是南方……”
      我妈说得很云淡风轻,却很坚定地吐出属于寒冬的长长的哈气。我抬头看向她的脸,被层层白气环绕得看不真切,像路边失落的人吐出了唇底的烟河。
      1999年的春晚,黑色匣子放着光,祖海和佟铁鑫在里面唱着《为了谁》。我从被猫挠得满是伤痕的黑色真皮沙发上滑下来,本想从小门溜出去找狗蛋儿玩,从地板上起身了才想起他已经去了南方。我鼻子一酸,生怕叫人看到我眼眶里已快
      盛不住的泪,只好佯装是要倒水喝,踏着沉重的脚步灰溜溜地往厨房走。走到餐桌时,我又狠狠地啃了一个戗面馒头。等我走出厨房,那首激昂的歌已经唱完,电视上演起小品,大人们哈哈笑着,直到黄宏给自行车打着气说了段话。
      “我是先入团后入党,我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我远远看不清电视上的人脸,正想这真是条汉子,真有奉献精神,他下岗了就有别的穷人不用下岗了。这时却不知是谁起身,直接把电视给关了。
      心里的自行车炸了胎,电视机也黑了脸。大人们都不说话,此刻好像空气都凝固,叹出的气也连同屋檐滴滴答答的水,尽数结成冰。
      我没有再往回走,直接溜了出门。外面的世界一片空白,没有炊烟也没有火光,没有人也没有植物,就如同《创世纪》中描写的新生景象。
      起初我走得很慢,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后来越走越快,逐渐奔跑起来,就只能听见风声,和这里的冬天一样干冷的风。跑起来了,身子就烧起来了,心也就热起来了。数九寒冬的熔炉里,人们试图用理想的热去融化现实的寒,它们碰撞在一起,两种极端的颜色交织又挣扎,将跳动的心脏炸裂开,溅射一地。可尽管这样,人们心中依旧有火,依旧要在冰河中去生活、生存。就像我也有我的火焰山,有我想念的人,有我要去的南方。
      这时我才发觉我并不知道狗蛋儿是具体哪个省的,确切来说要去哪儿找他,只知道他是南方人。就像我只知道我要去南方,大人让孩子去南方,无论如何也要去南方,一直以为到了南方的哪里并不重要。一想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我哇的一声哭了。
      站在几厘米高的小雪丘上,我的后背好像生出雪白的翅膀了。我不顾派克服的阻力张开双臂,就好像已经登上了珠穆朗玛峰顶,发出胜利却几近悲戚的呐喊,随后又张开翅膀冲破天空,飞到了春暖花开的南方。
      不远处响起汽笛声,如一道白光打破了夜虚伪的宁静,也迫使我从黑夜无稽的梦中惊醒,让我清醒着接纳新的世界。
      直到我在外面疯累了,才缩着脖子顶着刺骨的寒风,深一步浅一步地踩着积雪走回家。还没等打开门,便听见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响起了大人们的歌声。“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我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我知道,只要向着光走,我们就一定能重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偷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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