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蜉蝣（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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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第三个愿望。”穆旬提醒他，“我还在你身边，你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孟筠已经平静下来，他擦干了眼泪，倚坐在树旁，闻言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
“第三个机会。那你可以为我作什么呢？”
“比如保你余生隐居乡野，生活安稳？”穆旬思考着说，“如果不是我刚才出现，现在的你已经被狼群咬死了。可就算如此，你身上伤势如此严重，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得不到及时的救助，只会丧命于此，最好的结果也是落下残疾。更何况，追兵不会放过你，你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保全我的生命吗？”孟筠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翘起的嘴角不小心牵动了伤势，疼的他嘶了一声，“对比前两个愿望，这个愿望的分量还真是重啊。”
“你觉得不够吗？好吧，那你想要什么呢？”穆旬的声音低而温柔，他用带着诱惑力的声音问道，“你要我帮你解决这动乱吗？”
孟筠摇了摇头，精疲力竭的笑了：“不，我不需要了。我知道这场动乱的背后一定有皇帝的影子，不然一切不会这么顺利。这次动乱解决了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劳的延长我的死期……关于我的罪状他一定已经盖好了御印，只要知道我确实被赶出了辽西太守府，就会立刻往下分发到所有地方。哈，他害怕我，所以君要臣死……”
他喘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你走吧，我放你自由，这就当做是我的第三个愿望，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吗？但是在我死了之后再走吧，一个人孤零零的冻死在这里，实在是太凄凉了。”
即使是穆旬，此刻也不免惊讶的睁大了一瞬眼睛。
他向来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事情都在他的指掌之间，这还是孟筠第一次见他呆住。这副样子取悦了他，使他心满意足的长叹了一口气。
“我又赢了你一次。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我都想超过你，但是一次都没成功。如今我就要死了，反而赢了你两次。”
“你就不要和我这将死之人计较了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轻声道，“别让我死的时候都辗转反侧。”
穆旬想了想，凑近了他，坐在他的身边，孟筠便很自然的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他一直喜欢这样对穆旬撒娇，后来当了太守，心事忧烦时，也习惯去穆旬的怀中寻找安慰。这么多年他都想要胜过穆旬，控制穆旬，但现在生命的尽头，他明明什么都不想要了，仍惯性的贪恋这一丝温暖。
穆旬温柔的用手梳理着他的长发，却没有就这样让他沉入安眠。
“你明明是野心勃勃的人，我还以为，你会抓住一切东山再起的机会。”
孟筠含糊的笑了一声：“我确实想，但是你愿意吗？不然你刚才就不会……只提出让我隐居乡野这种事作为第三个愿望……从头到尾，这个愿望的控制权就在你的手里。我可以选择，但是决定权在你……你只是之前没有拒绝我，不代表你就真的任我提出一切…….这个道理很清楚，我只是现在才心甘情愿的承认。”
“我也实在是不想再跪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了。失去尊严的滋味，我已经尝的够多，就让我保留最后的平静吧……”孟筠说到这里，突然又嗤笑一声，“当然，你八成会认为我这是在故作可怜，博取你的同情。或许吧，走到今天，我哪里还会说纯粹到不带陷阱的话？真情假意，我自己也早就不清楚。”
穆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温声道：“没关系，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等到黎明时分，火堆上最后一簇火苗也在寒风中扑的一声熄灭了。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没有了火光，雪原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片澄净的蓝。孟筠晕晕沉沉，被反射的光折腾的很不安稳，不由换了个姿势，往身旁的热源再靠了靠，把脸埋入穆旬的怀里。就在他快要沉入黑沉的梦乡时，穆旬突然又说话了。
他说：“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呢？”
这句话非常轻，刚出口就几乎湮灭在风里。可孟筠确确实实听到了。瞬间雪地上的风仿佛吹到了他的心里，将他猛然冻的清醒过来。
他终于等到了。
“我想当新王朝的皇帝。”他自嘲似的说，“怎么样，没想到吧？”
穆旬挑了一挑眉，平静的点评道：“这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是啊——”孟筠也轻声回答他。他的声音因为受伤和寒冷变得十分微弱，说长长的一段话时，必须时不时停下来喘息蓄力，“我就知道先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先生是一个聪明的人，甚至比我还要聪明……你和我都知道这艘船就要沉了，但船上的人却总想假装这不存在……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厄运。但他们真的不怕的话……为什么要集合起来对付我？这样处心积虑、大动干戈，他周云山只是一个文人罢了，还不至于……哈，明明都是在争权夺利，偏偏还都打着正义的旗号，太可笑了。”
“他们其实都在害怕我。因为我是那只出头鸟，如果不杀死我来威慑众臣，整个天下很快就乱了——所以他们说我动摇纲本，其罪当诛……其实知道这天下要乱了的人何止我一个？他们杀了我，也顶多再粉饰多十几年的太平……”
孟筠面色苍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的嫣红。他断断续续的笑起来，笑声里都充满了诅咒。
“皇帝陛下一直高高在上，他以为暗中默许其他人杀了我，这个世界就能一如往常的继续运转。可这怎么可能呢？亡国之君一定会死的比我更绝望，我要在下面等着他——”
穆旬温柔的抚着他的脊背，带着劝慰的口吻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自己活下来，亲眼看一看这个结果呢？”
孟筠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一声嗤笑。
“失去权力的人会活成什么样？”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本来就应该得到那些……我虽然出身很低，但是比这世上很多高高在上的草包们都要厉害……至少我预知到了这个王朝的衰亡，这就已经比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要强，先生……你说是不是？”
穆旬微微一点头，柔声道：“是的，而且你已经比过去优秀很多。”
“可是我现在就要死啦——”孟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他要将肺腑中最后一丝郁气也倾吐干净。他发现穆旬的长发有一缕没有束好，垂落在他面前，于是他将这缕头发挽在指尖。
他捏住这一缕长发，仿佛捏住了生命的细索。绝望与怨怼在此刻猛然爆发，但又被更剧烈的悲哀遮掩下去。
“我看的很远，这没有什么用。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公平的，哈？有人只看的见眼前这一点东西，但他就是能赢，然后就可以猪狗似的，吞吃了我的尸体，享受他们最后那几年，最后惊惶的被其他屠夫杀死，哈哈哈哈，咳咳——”
“没关系的，都无所谓啦——”孟筠说，他面上的潮红也逐渐消去，身体越发冷下来，他能感受到生命正在逐渐的流失干净，“哪有不死之人……大家都是一抔黄土罢了……”
穆旬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
“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很看不上你。”
他语气平淡，说的话却很诛心；“你没有同理心，太过自我，对自己利益之外的事都漠不关心，对世间通行的道德啊规则啊，也没有一点敬畏的意思。偏偏你玩弄权术的手法又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难看，既没有阳谋大事的胸怀，也没有力拨千钧的手腕。你给我的感觉还是一个小孩子，认为世间万物都是为你而生的，所以一旦他人违背了你，你就会恨他……这么多年了，你毫无长进，我本来已经要放弃你了的。”
“但你现在的表现，真的令我刮目相看——至少你的眼界算得上开阔，对世事的洞察也不像我想的那么差。我想，我也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全部了解你。”
“彼此彼此吧。”孟筠喘息着回应，“我也从来没正确认识过你。每次我以为我可以控制你，让你屈服的时候，你都会用最痛苦的方式惩罚我，让我清醒……我们这样的互相折磨……但是我还是非常喜欢你，依恋你……”
“因为有了你，这个世上的其他人，我只怕再也难看得上眼……可偏偏只有我对你是这样，你却从来不曾回应过什么，这令我非常不甘……哈，没想到，到了最后，我也有了个让你看不透的机会……其实还有一点，你可能也不知道——”
“你一直说，我是因为要利用你的第三个愿望，所以一直不敢放你走。但其实我本来就没有指望你能完成我的第三个愿望。”孟筠低声笑着，才笑了没两声，就被胸口血沫呛住，惊天动地的咳起来。
“你不过是一名山野精怪罢了，”冷汗都浸湿了他的鬓角，孟筠却坚持着一口气讲下去，“以你的能力，还要被我的愿望绑在身边，能帮得了我什么忙呢？苟且偷生的活下去很容易，但我绝对不要这样，我——”
他的话突然被打断了，因为穆旬笑着按住了他的嘴唇。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山间精怪？”穆旬反问他，“这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我可什么都没有说过。”
孟筠未说完的话顿时全都被他吞下了肚子，一时他思维混乱，竟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他呆住了，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居然是穆旬这次又扳回一局。
这发展在他的计划之中，可也在他的计划之外。他果然从来没有看清过穆旬。
“那你是谁？”
“按你们的说法，是一位神？”穆旬这样说着，忍不住自己都笑了起来。
他抖了抖衣袍，站起身来俯视着孟筠，神色是真正的纯然温和。明亮雪光下他的面容皎洁无暇，再无分毫阴影可以隐藏其他情绪。原本那些无时不在的，躲在阴影中窃窃嘲笑的讥讽与冷漠，此刻全部消散无踪。
“我应该恭喜你。”穆旬温和的轻声劝慰着，同时解下身上的锦袍，覆盖在他越来越冷的身上。
“你终于打动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蜉蝣（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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