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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剑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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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三年里,吴良材一直专注练剑。他的剑术在学徒里能排到中上,也很得镖头看重。十五岁的时候他被安排押了第一趟镖,地方不远,权做试炼。这一路有惊无险,等他回来便不再是学徒,而是正规镖师,再出任务就能分得银钱,手下也可带几个徒弟。但吴良材自己清楚本身的分量,便不像其他同伴一般急慌慌的收徒受礼。
他仍保持着许多年的习惯,日日苦学不辍,挥剑的次数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增加到了每日一千。镖局里能教的都是普通的入门功夫,学徒一旦成为镖师有了钱,都会通过各种手段去搜集市面上武功本子来练习,多给自己加几层保命工夫。这些“秘籍”大多出自于各知名大派,虽然能传出来的都是粗浅套路,半分精髓也无,但仍价值不菲。吴良材时常也凑钱和其他镖师一同买回几本来学,加上其他一些琐事,留给他挥剑的时间便总被排到了半夜或是凌晨。
镖局中人表面不提,私下聚会时多有嘲笑。因为挥剑练习只对初学者和筋骨尚未强健的少年有重要作用,对他已经无多大意义,吴良材因为这无用之功,白白浪费自己的空闲时间,也不与他们一起出去喝酒赌博,人际交往一塌糊涂,连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也无。须知走镖这一行,一看武功二看人脉。前者大多是名门正派出身的外门弟子,得过几许真传;他们这些小镖师往往只能靠酒局饭桌上多认识几个朋友,才能互相扶持着赚口饭吃。
他们酒后笑着说,吴良材明明只是只山沟里的野鸡,却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靠天天挥剑就能成武学名宿不成?王镖头倒也曾想提点过他几句,奈何吴良材木头人一样的性子,和他说话简直对牛弹琴,一点反应也没有,最后也就随他去了。
吴良材就这样重复着只有自己的生活,他并不觉得孤独。那日仙人的剑法太过瑰丽,一瞬间便已经填满他人生中全部的色彩。被炫目的剑光摄去了心魄,他从此奔波在永恒追逐那道剑光的影子的路途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仙人当时只平平挥出了一剑,与他之前挥剑的招式并无区别,但其浩然威势岂可用凡人言语描说。
那天晚上穆旬只出了这一剑,之后再也没有说话。他将吴良材送回镖局的练武场,随即悄无声息的在月光中消散离开。仙人的剑不需要解说,它借由心中震动传达。吴良材每日苦苦挥剑,从未懈怠,三年来那震撼的感觉在他心中从未消退,可他的剑却仍然钝拙,与当日胸中所感剑意全无半分相似
。
他知道自己资质驽钝,不成大器。但是仙人既然肯传授他这一式剑法,那便代表他并非不可救药。或许他感悟太慢,以致三年来毫无进展,但仙人对他有希望,他自己更不敢有丝毫放弃之心。
这日他挥完手中第一千次剑,天际正亮起一缕熹微的霞光。他把被汗湿的上衣脱下来拿去洗,刚把衣服在木盆里浸湿,就听见前厅沸沸扬扬的热闹了起来。
好像是来了一单大生意。
吴良材不爱凑热闹,也就只安心在后院捶打衣服。反正到最后消息总能知道,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倒不如安分的先做好手上的事。
果然,等他把衣服洗干净,好好挂在绳子上之后,屋里同住的镖师正看完热闹,兴致勃勃的回来。
原来是城东的李员外的女儿要远嫁,李员外特意来找他们镖局沿途护送丰厚的嫁妆,自然那报酬也是丰厚的。李老爷生性豪爽,今日在堂前的镖师,统统得了一贯赏钱,算作红包。回来的人啧啧感叹着吴良材没去可惜了,白少了一笔进账,随即一哄而散,相互邀着喝酒去了。这一去山高路远,少说得走个把个月,一路上又总得提心吊胆的不得安宁,恰好今日又得了赏钱,临行之前总得先去找个乐子发泄一把,这才好安心上路走镖。
院里闹哄哄的一阵响,好半天才安顿下来。吴良材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之后实在无事可做,干脆又翻出之前买的武功画册来,一页页认真翻了过去。
他在心中一式一式的描画着,渐渐的心也就平静下来,不再担忧这从未出过的远门和路上未知的危险。
可走到路上才发现,这一路上的风波不来自于绿林悍匪,反而多半来自于同行。
毕竟妆奁丰厚,只请镇上这一家小镖局,心里总是不踏实。走到省城,他们才发现李员外还请了省城一家颇有名望的镖局也来保护这份嫁妆。
王镖头心里虽不舒服,但想着是人之常情,拿了人家的钱财,自然不好说些什么,谁料对方却不想忍。头几日倒还好,好歹还保持着表面客气。等再往下走了十几日,行程疲惫,愈发惹起双方的怒火。
省里的镖师自视甚高惯了,平素行程安排,食宿饮马,都要以他们为主,全然不管他人。每逢冲突,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武功又略胜一筹,十几个大汉往那一站,王镖头不想闹得太难堪,也就凑合着全都忍了下来,几番下来,他们行事也就愈发没了忌惮。
这日酷暑难耐,云层又厚,更加闷热难当。一行人奔波久了,各个疲惫不堪。好不容易赶到一座林子里歇歇脚,对方却早将干燥的地方抢占了干净,只留下一块潮湿的能渗出水来的地方让给他们坐。
王镖头早年腿脚受过伤,不能坐在太潮湿的地方,不然夜里便容易腿痛。吴良材想到这一点,便不顾王镖头的阻拦,径自前去同对方前去交涉,想请他们腾个地方出来。岂料对方抓住这个机会,登时冷嘲热讽起来。
难听话这些日子吴良材也听得够多了,本也不怎么在意。但这次对方实在昏了头,直接奚落起王镖头的伤腿来,说他没有本事倒还想挣冤大头的钱,真是黑心云云。他们这话说的大声,显然是故意要给这只他们看不上的乡下队伍难堪。
王镖头一直以来对吴良材关照有加,更是当时同意收下他在镖局内学艺的人,对吴良材来说,就好似半个父亲一般。他们寻常处处打压排挤也就算了,这样拿王镖头的伤处取乐,吴良材却万万难以容忍。
这样的人,也配用剑的吗?
吴良材猛然在心中蹦出这个念头来。
他怒极了却是不做声的,只一瞬间在心中便做下决断。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吴良材忽然拔剑在手,紧接着便是平平地向前挥出一剑。
他素来敦厚朴实,甚少与人发生口角争执,可一旦做下决定,便无瞻前顾后,动摇犹豫之心。这一剑他每日练习一千遍,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堪称钝拙的招式,第一次显出它真正的威力。
这一瞬吴良材只觉得自己满腔血气都被剑气抽干,伴随着他的愤怒,不受控制的全部泼洒出去。那夜的感觉又回来了,但这次他变成了仙人手中的那柄剑,比之前更切身的去感受那明锐至极的锋光。
他突然福至心灵的悟了,为何仙人穆旬说:这是将耗尽他生命的剑招。
这一剑,需要他强烈至极的情感为养料,消耗他的心血,吸取他的灵魂。当剑光出手,他的血肉便转入剑中,一同飞击而出。这是奋不顾身之剑,既然舍生忘死,下场自然唯死而已。
剑气破空,却向上而去,直入云霄。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恨意在剑风出现的那一刻已经湮灭,吴良材想:虽然他们实在可恶,但毕竟罪不至死。
他的心念一动,顿时引动剑风改变方向,直冲入云,将头顶云帛尽数撕的粉碎。而杀气未散,惊动方圆十里的飞鸟走兽,尽数飞鸣吼叫,仓促奔逃。之前出言不逊的镖师脸色早已煞白,被这强势的剑光死死压服在地,连头都抬不起来。原本他们所依赖的浓阴之所,数十颗大树的树冠已被一剑削平。乍然太阳金光大盛,又被纷纷扬扬飞舞落下的树叶枝干遮蔽。风暴平地而生,粗大的枝叶先是被风席卷着,浪潮一般的向上奔涌,又很快重重落下,砸在人的身上,击打出淤青伤痕。一片绿色世界中众人呼号奔逃,只有吴良材毫无所觉,仍站立原地。
草木辛辣清凉的香气堵住他的口鼻,但很快血腥气悍戾的掩盖了一切。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却只感受到了更多的鲜血,呛进他的喉咙。没人看见的地方,吴良材终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