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剑客（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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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良材在漆黑一片的山间狭路上飞奔，他的肺部被无处不在的烟气熏过，持续着火烧火燎的疼痛，和身上的伤口一起消耗着他仅有的气力。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猝不及防，仿佛风暴平地而生，将所有人全部不由分说裹挟进去。等他茫然而急切的挣脱出来，却发现世界上的一切早就都变了，变成了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样子。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吴良材不知道。
他只是和师兄一起在后花园无意撞破了杜雪容的秘密而已，这并不道德，可也仅此而已，但现在他脚下粘腻，踩着的全部是横流的鲜血。山庄被火焰与杀戮摧毁的面目狰狞，四处尸横遍野，而熟悉的面孔全部了无踪迹，只剩敌人如同贪婪的豺狼，在不属于他们的领地上逡巡游走。
吴良材小心的避过无数探查的队伍，借着些微踪迹与听来的只言片语，向山下一路追寻。山间夜路十分凶险，纵然他习得上等轻功，仍不免走得磕磕绊绊，险象环生。山风呼啸如同夜鬼号哭，而风中还燃着点点漂浮幽火，那是敌人的耳目，仍在四下搜寻他们所有人的踪迹。
在这样的环境下执意追寻失散的同门，其实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独自离开，这并不是懦弱，因为在所有人都生死未卜的时候，一起横死当场并不具有任何意味，但如果能有一个人活下去传递消息，或许反而能成为一线破局之机。
只是吴良材从来想不到这些。他的心地太过纯粹，从来也不想些别的什么。
他在山风中听见夜枭的叫声。这明明是催命的号角，听在他的耳中，却成了一缕生机的曙光。那是他们明心派特有的传讯方法，宋掌门教会他时还曾笑着说，如果真遇到绝境死地，其他暗号都会显得突兀，但是夜枭的声音不会，因为这本就是死亡的背景之音。
他的体内骤然涌起一股欢喜，脚下也再度有了力量，让他往声音的来处飞扑而去。
他果然看到了林清，斜倚在一颗巨大的黑松树下面，白色的锦衣已经被鲜血染透，脏污的如同一块烂泥，勉强糊在他的身上。听到有人过来，他费力的略略转头，迎上了吴良材焦急的眼神。
“啊，是小师弟。”
林清从唇边扯出一抹笑来，又因无力而快速消退下去。吴良材这才发现他的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声音也低微的几不可闻：“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他喘息着说： “如果可能……你把我的剑……带回去。”
林清的肺早就被捅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筛子，说话间呼呼作响，像极了一架风箱，“这本来是师父留给门派继承人的剑……你把它带回去，告诉师父，我林清深负师恩……请他再寻佳徒，勿要念我……”
“师兄！”吴良材急道，“你千万别这么说，这剑是师父交给你的，也应该是你交回去！我……”他话未说完，已然哽咽起来，眼泪流了满脸，在腊月的寒风中一吹，如刀锋割面一样生疼。
“我回不去了……”林清坚持道，尽管声调微弱，有气无力，“你应该带另一个人走……听我说，杜盟主方才为我打探前路，现在不在这里……等他回来，你带他出去，他见到师父，会比我更有用……”
他的眼中乍然盛发出奇异的光，如同宝石的火彩，亮的惊人：“我武功不好，做不到这一点，但我知道你可以……你一直和别人都不一样，从你拜入师门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当时你在林中的那一剑，已经接近凡人的极限……我也知道，这很伤你的身体，但我必须要你这么做，是师兄对你不起……”
吴良材仍是流泪，说不出话，眼神却止不住变得凶狠起来。半晌他终于勉强能言，哑声道：“师兄，我不怕死，但我只想带你们回去。你和我明明都知道！要不是杜雪容把魔人放了进来，我们怎么会——！”
他声调渐高，又怕别人听见，还未说完就先自己住了嘴，可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只好重重一拳锤在地上。愤怒和怨恨如棉花一般堵住他的胸膛，他连哭泣都再难有眼泪，只觉得烈火在焚烧他的胸膛，使他整个人都被无尽的怨憎撕裂开。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林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剧烈的动作牵扯他的伤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你听着……杜小姐是受奸人蒙蔽，也为自己的错误丢掉了性命，她已经还的足够了……就算没有她，今天的事也迟早会发生，我们仍然谁也逃不掉……真正可恨的是魔教，杜小姐只是一个牺牲品，你切不可搞错这一点……”
“放过凶残的罪魁祸首，直将怒火倾泻在最弱小的人身上，那是卑劣之人的做法，不配被称作侠客……你若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就不再是我的师弟！”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侠义之士可不仅仅是会用剑杀人……”他声音微弱，方才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此时他连喘息都感到困难，可仍旧咬牙说了下去，“盟主一会儿就要回来……我要你现在起誓，永不再在杜盟主面前提起此事……”
吴良材久久不言，面容执拗。他面上泪痕交错，却始终固执的抿紧了嘴唇，不肯开口。
林清也死死地与他对视，明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这双眼睛却亮的惊人，仿佛是最后一点生命力在灼灼燃烧。
吴良材受不了他的目光，只低下头去看着土地，仍是不愿作答。只是那道目光始终钉在那里，就在他的头顶上，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吴良材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我吴良材……今日在此立誓，绝不会在世人面前说杜雪容半分不好……我向你发誓！”
“很好……这很好……”
那道目光顿时松懈下来，消失不见了。
林清闭上眼睛，话语轻的像是梦呓一样：
“仔细想来，这一生我也已了无遗憾……只是想想师门会为我难过，我还是非常的……”
他的声音低下去，渐渐的听不到了。
杜盟主回来时，只看到吴良材半跪在地上的背影。
他明显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却连头也没有回，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杜盟主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手中一点寒光湛然，是在用剑掘墓。
在他的身边，林清倚靠在树下，眉目平静，不再有分毫痛苦之色。他微微偏过头去，头垂在肩膀上，看起来只像是因筋疲力尽，暂时睡着了一样。
顿时一股酸楚直冲上这位老人的鼻梁，呛得他流下泪来。他身上的伤口在这一刻全部复活，凶猛的疼痛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提起自己的剑，从身边一株足有四五人合围的大树身上削落了一块木板。
在幽暗的树林里他借着头顶那一点幽微光亮，提气运剑，在这块仍活着的木板上刻下了林清的名字。
吴良材没有理他，只是沉默的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泥土在他身边高高堆起，这坑已经足够深而开阔，但他却仿佛无知无觉。看起来他已经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络，意识漂浮，失去了神智。只是机械的、一下又一下的重复着将剑楔入地面，将墓穴无尽的挖掘下去。
杜盟主看他如此自苦，忍不住想要开口劝慰，只是话还未出口，鼻尖一股酸楚乍然直冲上天灵盖，眼泪顿时如雨倾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黑夜永无边境的死寂中，远远传来散乱零落的人声，那是追捕他们的人，仍如鬣狗般逡巡不去。只是此情此景，他们谁也无心再管。
“人死不能复生……”杜盟主终于勉强开口，自己也哽咽的不成样子，“吴少侠……我们还是应当把林少侠尽早安葬才是……他，他活不过来啦。”
话音未尽，他已然双泪长流，再也难以言语。
他活的也实在够久了，见惯了许多生死离别，自认已经足够游刃有余。可是面临此情此景，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满心苦涩，沉重到几乎失语。
“吴少侠。”他向前一步，喉头滚动，最终也只是嘶声道，“是我对不起你们……”
吴良材转过身来。月光兜头洒落，将他的面容映的分毫毕现，那已经是一块漠然的寒冰，不再有分毫人类应有的情绪。
“不要对我和明心派感到抱歉。”他说，声音几乎不像是个人能发出的。
“因为师兄说了，要付出代价的，不应该是我们。”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剑客（十）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