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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蜉蝣(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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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旬果然住了下来。
在辽西太守府上的生活对穆旬来说没有任何不同,他仍旧只是看看书,写写字,晒晒太阳,偶尔出去游荡,以此来打发一日又一日的空闲时间。他对孟筠已经没有任何义务,日常生活中的吃穿住用行也不再需要他去安排,如今他住在太守府上,倒真像是一个客居的闲人了。
在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城市里,尽管没有穆旬的扶持,孟筠也用一种飞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他的天性里就埋藏着狡诈和残酷的因子,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摆脱了穆旬一直若有若无胁迫在他心头的控制,他本性里的肆无忌惮终于可以不加掩饰的暴露出来。
他一直在外奔忙,与地方上种种强大的势力缠斗。地方上的下属表面毕恭毕敬,但孟筠知道,他们都在蠢蠢欲动,想蒙骗他这个新来的,天真又清高的贵公子成为手中的刀,清除异己后再将他远远踢开。只可惜孟筠并不愚蠢,虽然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根基,但他手握天子诏令,身份贵重,本人又长袖善舞,游走于各派势力之间拉拢制衡,一时倒也能与当地的派系斗的旗鼓相当。
这一年的春分,孟筠兴之所至,扔下手中公务,拉着穆旬出城踏青。
辽西的春天也是会下雪的,而且有一个分外好听的名号叫“桃花雪”。璀璨透明的冰雪堆在灼灼桃花上,美丽的动人心魄,可是其下的土壤却被冰水浸湿,融成一片脏污泥泞。靠近赏花的时候,总免不了弄脏鞋袜。
就如同在辽西做事一样。
孟筠本来兴致勃勃,说要带穆旬登山赏花,可是一路上地滑泥泞,污水横流,不免扫了他的兴致。他把手中青竹杖一扔,半是抱怨半是认真的向穆旬道:“这样好的风景,却只能远远看着,一步也不能靠近,白白让我出来一趟,浪费我的时间。早知道,还不如在家中呆着批公文呢。”
穆旬轻笑了一声:“都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既然是辽西境内的最高长官,你想做什么,真的有人拦得住你吗?”
孟筠忽然转过头来,目光锋锐,直盯住穆旬的脸:“先生这么说,是在暗示我做什么吗?”
“做什么都是你的选择,只要你能承担结果。”
孟筠突然长声朗笑起来。他的试探得到了结果,穆旬的话恰如头上温暖的阳光,将他心中犹疑的冰雪尽数融化。他意气风发,环顾一周后,忽然踏步向前,也不顾精致的锦绣长靴被雪泥污玷,抽出腰中长剑斫下一大捧开的正烂漫蓬勃的花枝。
他笑着将这一大簇花束塞进穆旬怀里:“先生说得对。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我既然奉天子之剑教化一方,便可替天行运,畏首畏尾的反而堕了天子颜面。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早就不该存在了。”
穆旬用手拨了拨花瓣,说:“这么有自信去承担结果吗?”
“天时有常,违背天意的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太久呢?”孟筠笑着回应他,“何况先生是最知道我的。当年我提出第一个愿望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可到头来,我得到了这么多——”
他虚虚的画了一个圈,几乎将穆旬揽入他的怀抱中。
“我得到了整个辽西,或者更多。如果我能在这里做的很好,将来或许有机会能入主中枢,到时天下风云,都将操于我手。”
穆旬低头微笑起来,他的笑容隐藏在花枝的背后,无限温柔中又带了些更深远的味道:“或许你能得到更多吧。”
孟筠很快开始了他的行动。
他是一个只要下定了决心,就雷厉风行的人,一出手便是雷霆风暴,要趁对手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他们击垮。他又是一个底层出身的人,最明白如何引导操纵局势,借助混乱无序的力量最后达到自己的目的。辽西的局势因他的悍然出手顿时动荡起来。
暴民冲击治下玉山县的公文传来的时候,孟筠正坐在自家庭院里,和穆旬下棋。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天气,清风白云,阳光明媚。有人满身血腥的冲进来跪倒在他的脚下,颤抖着交出县令的亲笔书信。那张纸也已经被血染污,脏的笔墨都被晕开。
来人面色青白,惊惶失措,在颠三倒四的言语中勉强讲清了当地的可怕暴行。孟筠耐心的听完,拈起一枚黑子,啪的一声放在棋盘上。
他眉眼弯弯,笑容明朗:“我赢了。”
穆旬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发抖的报信人,将手中白子掷进棋笥中。
“既然有公务烦你,我就不便在场了。这局的复盘,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他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孟筠走了进来。金紫色的朝服光华闪耀,将他的脸也一瞬变得陌生。
穆旬看了他一眼,合起手中书卷,放在了桌案上:
“很好,你要对那些人动手了吗?”
“是的。”孟筠回答,笑容几乎在闪闪发光,“时间很紧,但我还是要先来见你一面。不知道先生你能不能猜到是什么呢?”
穆旬笑了起来,他说:“我猜你是来找我要这个。”
一把剑被凌空抛向孟筠,又被这年轻的太守抓住剑柄紧紧握在手中。剑鞘古朴,剑锋如水,是穆旬当年在他面前擦拭过的那一把。
“我曾经说过,想要的话就给你。现在你需要它了,你拿去吧。”
孟筠忍不住因这心意相通而露出笑容。长剑在手,锋光森寒,为他俊秀温文的面容也带上一点凌厉杀气。
他抽出剑来,屈指在剑身一弹,顿时长剑清吟,震动心魄。
“一直以来,先生想做的事,都没有做不到的。我现在得到了你的剑,今天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过,”他突然手腕一抖,玩笑似的将剑锋压在了穆旬的肩头。
“先生看见这样的我,都不害怕吗?”
“以辽西太守的威势,也不能让先生畏惧。不但如此,我需要先生的剑,先生却不需要我。这样一想我就会感到自己根本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我实在很不喜欢这样。”
他又说:“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从小都有,那就是先生是故意把我养成这个样子的。这样一想,先生就是在一直看我的笑话,我就更不高兴了。”
“唉,我也觉得自己很矛盾,其实,向你要来这柄剑也不是我真正需要的。”孟筠偏了一偏头,眉目都染上复杂的困惑,“我只是一直没办法忘记这柄剑,当初你就是用它击碎了我的幻想。所以我想,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我拿上它会安心许多。但根本上来说,重要的不是剑,是你。”
“我一直畏惧你,直到我来辽西。但我知道,只有你畏惧了我,我们才能更好的相处下去。先生你为什么不肯怕我呢?”
穆旬冷淡的瞥了一眼架在颈侧的长剑,提醒他道:“我怕不怕你,对你都没有意义,因为我迟早会离开你。与注定会消失的人谈论这个,其实完全无用。”
孟筠终于忍不住笑了。他说:“愿望是由我决定的,但我暂时还不想考虑第三个愿望。所以老师也没必要替我考虑离开的事。”
他将长剑移开,收回鞘内挂在腰上,转眼间又是那个俊朗风流的贵公子了。
“先生既然也不想离开我,就还是考虑我的话吧。你看,今天我第一次赢了你的棋,以后这种事就只会越来越多。既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是不是也该调整一下你的心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