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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与公主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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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燕北猎场,杂花生树。
高越凝神盯住林间低头吃草的小鹿,挽弓射出了今日的第一箭。
却有另一支羽箭于此时甚为凌厉地飞来,生生劈开了自己的箭路。两支羽箭呼啸着擦肩而过,双双直插在幼鹿的后蹄边,惊起幼鹿一声低鸣。
沿着疾飞而来的羽箭,高越的眼帘中跃入了位少年。
一筒羽箭,一身蓝衣,一匹白马。乌黑的发高高束起,飞扬的发丝衬得少年的眉眼愈发英气逼人。
他一手拉着缰绳,只远远地瞧着自己,语气却很是不善:“公子亦是精于骑射之人,怎得对一只受伤的幼鹿穷追不舍?”
出口便是责问,果真是年少气盛。高越这般想着,是把少年当做了随圣驾而来的今朝科试的武举子。
高越素有容人之量,更何况对方只是少年心性。他一个翻身跃下马,牵着马走近了几步,很是潇洒地抱了抱拳:“这位兄台说的是,是在下疏忽了。”
他逆光而立,瞧见少年的眉目间划过一丝诧异,竟是愣在了马上。
高越揣摩着,少年许是预备了好一套说辞与自己理论,未曾想到一句都还没出口,自己便告了罪,现下很有些窘迫。
看着少年似乎是不知所措的神色,他眼里噙了促狭的笑,缓缓道:“在下不才,穷追一头幼鹿已久,兄台所为自是仁厚,不过在下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微烁,嘴角忽而扬起挑衅的笑:“这个好办,骑马追上我,我的猎物悉数给你。”
“哦?”高越不料少年竟这样的自信爽朗,这意气风发的样子倒是很合自己的脾气。
他一跃上马与少年并肩,目光灼灼:“那今日空手而归的,便要是兄台了。”
少年长眉微微上扬,却不答话,只双手拉起了缰绳。
高越哑然失笑,还真的认真起来了。他随意地扯过缰绳:“我数到三,便开始。”
“一、二、三!”
高越话音刚落,少年的白马便如脱缰了一般向前奔去,眼瞧着就有把高越甩下的势头。
少年的骑术让高越也感到了一丝压力,飘扬的蓝色身影与自己只有咫尺之距,却像是如何也抓不住。
这个年轻人,还真不能小觑了。
高越紧追不舍,一抹笑意浮现在脸上,今日倒结识了有意思的人物。
二人风驰电掣般地沿着林中的小路飞奔出去,前后两匹马的马蹄声在静谧的林中肆意张扬地回荡,踏碎了一地阳光。
前方有水流涌动的声音,这是要到猎苑的边缘了。看来也是时候分个高下了,高越拉紧缰绳,正要追上前去,一抬眼陡然看见前方有一枝横亘出来的粗壮树枝。
高越急声提醒,却是有些晚,树枝贴着少年的头顶而过,深蓝色的发带被扯断,少年勒住缰绳,马蹄扬起,一个急停,一头乌黑的长发飞扬而起,及腰散落。
高越忙赶上去,又是一抬眼,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分明是个女子,临近正午的阳光极是灿烂,映在少女有汗珠滑落的脸庞上,眉飞入鬓,明眸皓齿,青丝如瀑。
周围的一切霎时暗淡,恍然间高越的眼中只剩下这个素面朝天的少女,容光照人,不可逼视。
少女带着得意的笑看着他,似乎是看破了他内心的几分慌乱。
慌乱,是啊,有什么可慌乱的呢?
高越缓了缓心绪,不留痕迹地避开少女的面庞,平稳地开口:“在下不知道是位姑娘,多有冒犯,请姑娘见谅。”
“怎么,那方才的话便不作数了?”去了刻意的掩盖,一把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在寂静的林中分外悦耳。
“是在下输了,姑娘好骑术,在下敬服。”高越出身将门,从未如此轻易地服输过,可此时在这个少女面前,却有些心甘情愿。
明媚的笑容绽放,比层层的阳光还要刺眼:“是吗?我骑得竟这样好,你定然是在恭维我。”
不等着高越答话,少女便骑着马,径自向前走去。
少女的身影在树影间的阳光中徐徐前行,高越一扯马头,跟了上去。
猎苑的边缘有一道山溪,山泉水从崖上奔涌而下,格外清冽。少女掬一捧清水,随意地泼洒在脸上,再回头时,贴着面颊的乌发上滚落了几滴亮晶晶的水珠。
“想不到才骑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少女坐在溪边光滑的石头上,不知名的草叶映在少女在水中的倒影旁,随水波微微摇曳。
动若脱兔,静若处子。这形容手里军队的词,倒是很适合眼前的人。
高越心里一动,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抓住了,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日的比试,高越是最后一个回去的,还是空手而归。旁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皇上见了打趣道:“莫不是林中景色太好,高越只顾着流连美景,忘了打猎这回事吧。”
高越脸上浮出笑意,确然是美景。
第二日一大早,皇上没什么吩咐,高越便骑着马,独自一人进了林子。坐在山溪旁,高越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等。那种欣喜、期待、想念、不安、小心与焦急,搅得高越一颗心忐忑不安。他十七岁就上过战场,即使面对着千军万马也从未如此。
那个女子可真有本事,高越暗暗地嘲笑着自己。
大半个上午过去了,身后才响起熟悉的马蹄声。一抹蓝色一闪,站到了自己身侧。
高越抬头,正遇上少女笑意盈盈的双眼:“昨日又没有约今日相见,你怎么在这里呢?”
高越一时觉得噎住了,他本想见面时少女应该很惊讶,自己便可以顺水推舟说一句“好巧,又与姑娘见面了”,甚至已在脑海里练了几遍,却没想到少女先这样开口。
她总是能如这般让自己措手不及。高越嘴角微微扬起,坦然道:“我想着姑娘大概会来,专程过来等姑娘。”
时光在静谧的林间随着日影缓缓流淌,这样的相见,已有五日。直到第五日晚,高越才猛然想起明日便要回京了。
他打点好行装,连夜奔入林中。看着洒满林间的细碎星光,他不禁再次嘲笑自己,明知道是不可能相见,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人说心有灵犀,也许她会来呢?抱着这种荒谬可笑的念头,他在山溪旁坐了一整夜。熹微的晨光从树梢间投落,她没有来。
高越整了整衣衫,笑了笑,站了起来。
并不是不失落,而是他突然想起有一次他问起少女为什么好像对猎苑很熟悉,少女眸光微动,答道:“皇家猎苑的北边有一条小路,平日里附近住的百姓亦有常进来的。”
是住在这附近吗?反正此番回京述职,还要住上两个月,最不济也就是挨家挨户地打听。
等着我,若是还能再见,高越轻轻握了握一直拿在手上的玉佩,目光脉脉。清晨的树影间羊脂白玉泛着光泽,晶莹温润。
伴着一路隐隐约约的心思,高越随车马回了京。甫一回京,还未及高越动身寻人,一道赐婚的旨意便快一步送到了高府。
高越捧着描金绘彩的圣旨,在内侍尖细的恭维声中,麻木地谢了恩。
赐婚,他与长公主,华曦长公主李灼。
据说多年前曾有藩国使节朝见,在晚宴上见到时年十四岁的长公主,盛赞长公主之姿容举世无双,自此,华曦长公主盛名传遍天下。
她是贵妃的独女,皇上三位公主之首,太后最疼惜的孙女。
传闻长公主容颜殊丽。
传闻长公主仪度万方。
传闻长公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传闻长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高越苦笑不已,传闻中的人极好,那又如何?不是她,他不愿意。
接旨的一瞬间,高越的脑海里就只剩下林间的一抹蓝影和一个念头:他不愿意。
儿子的漠然不甘都落在父母眼里,终是高父敲开了房门,极其艰难地开口劝:“…皇上说这婚事是公主求着赐下的,公主自愿下嫁,皇上对婚事也颇为满意。且莫说公主是情愿的,即便公主不愿,圣旨一道下来,便也是不能更改的了……”
高越看着烛火旁父亲脸上风沙刻下的道道皱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孩儿明白,父亲放心便是。”
高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凝视着儿子的双眼:“若是之前遇到过什么人,便也就此忘了吧。”
高父洞悉人情,又怎会不知个中原委。
高越默然良久,抬手斟满一杯酒:“这是自然的。”
他不是不可以拿自己的仕途性命去争,可他不能不顾高家的前途、九族的性命。在利害如此分明的情况下,他身为高家长子,做不出不仁不孝的事。
高越深知这些,也深知至此,自己与她再无可能。
婚期订得极早,就在一月之后。
高越几乎不知道这一月是如何过去的,他看着府中诸人忙前忙后,似乎是在看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这样的混沌一直持续到大婚之日,宾客皆已散去,在新修缮的公主府内,他见到了自己的新娘。
红烛罗帐,珠帘重重,一袭红衣的女子端坐在帘幕之后,静静地等待着他挑起盖头。
高越的心思就是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的。
今后就要与这个人同床共枕了吗?今后就要与这个人执手前行了吗?今后就要与这个人偕老白头了吗?
高越的内心狠狠地挣扎了一下。
他坐在一道珠帘之前,抬眸望着静默的女子,沉沉开口:“公主。”
花影在窗格上摇曳,女子并未答话。
“请恕微臣得罪,要委屈公主坐一会儿,微臣有话,想说给公主听。”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那枚玉佩。不知怎么地,穿上婚袍时,他不由自主地把它揣在了怀里。
“微臣无礼,敢问公主可曾有过心上人?”他语间含着微微的怅然,低沉酸涩。
“微臣有过。公主可能明白那种滋味?相见时觉如白驹过隙,不见时觉如一日三秋。每时每刻心心念念,只是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汹涌而来的思念与伤感。
“微臣与她相识相知,还未来得及有山盟海誓便匆匆分离。微臣与她连一场正式些的道别也未曾有。她还在等我吧,又或许我只是个过客,她早已忘了我。这样也好,那些我未说出口的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徐徐说着自己的心事,不禁诧异于公主的好气量。
若是寻常女子,新婚之夜听着夫君对别家女子的爱慕,怕是早已羞恼,而珠帘后的身影稳稳坐着,竟无一丝动作。
公主的静默又给高越壮了壮胆子,他把压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公主,想必你也明白,微臣心里,至今还不能忘了那个女子。微臣如此说,并非想为她讨一个名分,微臣不愿意用妾室的身份委屈了她,又负了公主。微臣只是想公主知晓,微臣心里一时,或许一世,都还装着别人,微臣无法一心一意地待公主。”
他紧紧地攥了攥那块玉佩,玉石坚硬冰凉,他逼着自己将话说完:“听闻公主也随侍春猎,微臣与那女子也是在春猎相识。公主,微臣没有与你相遇,而是遇到那女子,想必是微臣与公主之间,差了些许缘分吧。”
房间内一时寂静无两,他屏息凝气,却听见珠帘后一阵清悦的笑声,忽而一把清凌凌的女声响起:“你说的那个心上人,是不是我?”
高越一怔,疾步穿过珠帘,一把掀开新娘面上精致的盖头。
女子毫不羞怯,抬头与他直视。眉飞入鬓,明眸皓齿,烛影摇晃中,熟悉的面容闪耀着摄魂动魄的光彩。
四下一片静默,只余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女子脸上扬起得意的笑,恰如初遇:“就是我吧,李灼,华曦长公主。”
李灼…吗?高越脑海里重叠着两个影子,一片混乱中只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好,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然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女子见高越不说话,挑了挑眉,含着笑意道:“那是你要送给你心上人的东西吗?我就在这儿,拿过来看看。”
“你是华曦长公主?”高越神智稍稍清醒,却答非所问,因为这完全是下意识的答话。
来不及惊也来不及喜,高越下意识地只想确认这一切。
再告诉我一遍,这是真的。
帐下的女子目光流转:“我从未说过自己不是啊。”
女子的眸中有晶亮的光,这有些得意有些无赖的神情,都与当日一模一样。
真好…
真好。
高越静静立着,紧握着温润的玉佩。一种久违的喜悦抑不住地从心底漫上来。
“是我错了。”
女子偏偏头,环佩玲珑微响:“什么?”
高越低低一笑,眼神已极尽温柔,“我说是我方才错了。你我之间,从来不差什么缘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