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上桃枝（清）》衣尘寒*

35、霜降

　　霜降日，大雁飞过，露寒清寒。

　　在马车上等的久了，华馨心中不安渐盛，忍不住撩开帘子下了车。
　　负手来回踱步，无数念头在脑中转了又转，就快按捺不住时，终归看见了那抹熟悉的纤弱身影缓缓走近。

　　天际，流空万里。青山外，水尽浮云。林中，秋意正浓，枯叶满地。

　　逆着秋光，他看清了归朗唇边那淡淡一抹浅笑，看清了那原本灵动纯净的星眸此刻却褪成了清冷憔悴，疏离淡定。

　　华馨不由呆了一呆，她分明是一脸病容，分明是秋意染身，可，为何周身却多了他所陌生的惑人心魄的明媚颜色？

　　这短短半年，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不由喟叹一声：如枫叶经霜才艳，如璞玉雕琢方成器，只有经历了巨大变故，尘埃落定后，方能磨砺至此吧。

　　走到华馨身边，归朗尽力打起精神，灿烂一笑，甜甜唤道：“师兄！让你久等了。”要甩开胤禟与胤禛的那些护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看着小厮装扮的归朗，整个人单薄的如同一片薄薄的叶，不堪风吹，华馨的心，不禁深深一揪。
　　他目露心疼之色，语带疼惜：“师妹，你怎得瘦成这样！”

　　“不过小病一场，现下已然痊好，叫师兄担心了。”看到最熟悉的亲人，听到他关切的话语，归朗心中一涩，笑容却是更加轻松明媚，“师兄，商铺的人可都平安？我一路过来，留意到咱们在京城的画斋都关店歇业了。”

　　“嗯，你不必忧心，京城的分号皆已撤销，所有人都安顿好了，详细的我路上再说与你听。你能安好归来才是最紧要的，事不宜迟，岑儿，我们上车吧。”华馨说完，却注意到归朗手中并未提包裹行李，不由疑问的看着她。

　　归朗自是明白他的疑惑，愧疚的低了低头，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才好，她要怎样解释才能让这些关心她的人放心留她一人在京？

　　眼角有些发热，深深吸口气，她抬起眉眼，眉宇间内疚惭愧之情越来越浓：“师兄，此番，我怕是不能与你一道回杭州了。你且放下心来，那事儿……事态不比我当初以为的那般严重，委实是我过于自扰了。
　　只是，现下确实还有些许旁事必得暂留京城处理，师兄您放宽心就好了，大抵不过十日我便能离京。”

　　不待华馨接话，归朗从袖中掏出两封书信，递与华馨，努力笑的若无其事，安慰道：“这封家书，还请师兄捎给我爹爹；另一封信，你替我转交给东家，整件事由始末我都一一写清了，也好叫他们安心。”

　　华馨默然不语接过封了蜡的信件，眉头拧的更紧，定定注视着归朗，出言道：“朗儿，告诉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说清楚，叫我如何能将你留在这，独自一人回去？你叫我如何向师傅与大东家交代？这些日子，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目光，归朗的眼神一下子飘上了白云千重，思绪也似乎陷入了九重云天外。

　　“朗儿……”华馨怔怔凝视着归朗，柔声再次唤道。

　　“唔……”低低应了声，归朗咬着下唇，抓紧了衣角，唇瓣微颤，欲言又止，欲止还语，终于开口时，声音似乎隔了几重山水。

　　“其实也没历经什么了不得的。
　　只不过是为了临摹，做了一场梦，梦中求醒，梦外盼真。
　　末了，也分不清，是身在梦里，或梦外。
　　到头来，什么都握不住，平白将自己陷了进去。
　　说到底，是梦是假都不重要，最紧要的是，我不想成为他院子里的又一个所谓的妾室，不想让爱变成束缚他和我的枷锁，不想我与他之间隔着那么多的人与事，不想变成另一个争宠的女子，不要，不想沾染上那些沉重黑暗、那些所谓的责任、勾心斗角…….
　　师兄…….咳咳…….”
　　捂住胸口，归朗一阵撕心的猛咳，痛苦如潮，极力克制，直把那苍白的脸颊憋红。

　　“朗儿！”闻言，华馨整颗心不停往下掉，忙扶住归朗，心中又惊又慌又惧，起伏没个落处。

　　“师兄，你先回去吧，有些事儿我必定得自己解决面对，没得连累你陪我守在这，若你执意留在这，我反而不得安心，束手束脚。其他事宜，我都写在信中了。别忧心我，我很聪明的！”说罢，归朗自信的咧嘴一笑，眼底却划过一丝无助迷惘。

　　凝神权衡良久，华馨默默地叹了口气，语调沉沉道：“朗儿，你若已然下定决心，我也不再劝你，你一人在此要万事小心，尽早脱身返杭。
　　只是，朗儿，虽说为人立世，须三思而后行，但凡事有正必有反，别忘了师兄一句话，‘慧极必伤’！”

　　闻言，归朗浑身一震，难以接话。

　　南去雁鸣，风过簌簌，清净一刻。

　　微微虚眸，归朗目送着华馨的马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俯下 身来，洁白的葱指拈起一片枯叶，她久久注视着枯叶上了一根根线条清晰的脉络蔓延，心中一叹，一岁一枯荣，当初再是浓墨深绿也会枯萎成如今的枯黄。

　　师兄，“慧极必伤”不假，可人也不能放任自己糊涂吧……
　　无论何事，自保，总是首要的。
　　因此，那日，决绝的拒绝胤禛，必定是正确的。
　　总比的拼去青春，忘我的爱一场，曲终人散时，却发现他不过也是人面桃花的好。
　　所谓倾城之恋，也是需要时地与勇气的。

　　“慧极必伤”，师兄，您怎么忘了还有“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这句话？
　　情深不寿啊……

　　只是，总要多年后，当她看尽了花开花落，方能明白，有些事情，是要用一生去见证，去计量。
　　或许“情深不寿”，但人们常说的还有难得情深，真爱不易…….

　　扔去那枯叶，归朗将华馨给她银票仔细折了收好，转身离开。

　　由京郊回到京城，归朗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身旁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店铺热闹，商品琳琅。
　　蓦然间，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四周人声喧哗，久违的人间气息，可为何自己却觉得无法融入，格格不入呢？

　　正在出神，忽而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惊的归朗呼吸一窒，心一跳，瞪大了眼回头怒视，却是目瞪口呆，下一秒，握了粉拳向那嬉皮笑脸的人肩上捶去，狠狠道：“臭青蛇！”心头却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的松快。

　　“死榔头，这些日子上哪去了，可叫我好找！”青弦眯了细长的凤眸，佯怒道。

　　与青弦约定了再见的时间与地点后，归朗径直往胤禟府邸去，由后门入了皇子府。

　　一路上，府中家仆丫鬟们面色低落疲惫，行色匆匆。
　　有太监在前面为她领路，她原本想问他胤禟的情况，可却迟迟不敢开口，只怕……只怕……

　　那太监自是乖觉，察言观色，道：“姑娘，我家主子现下还未醒呢…….也不知，还能不能撑下去…….”

　　他的话，如巨石般生生压在归朗心头，脚步一滞，眼睛一辣，好容易才忍住了挂在眼角的泪滴。
　　哥哥，你当真要让我愧疚一辈子？连报恩的机会都不给?

　　寝阁外，何玉柱守在门口，见着归朗，红着眼睛迎了过去，连叹了三声，满脸悲戚焦急，幽幽道：“覃姑娘，九阿哥他如今还没醒来呢，您来之前太医才走，说是，若，若是一直醒不过来，怕是熬不过去了…….唉！那群天杀的前明贼匪，真该碎尸万段！
　　……覃姑娘，您知道我是九阿哥身边的掌事太监，打自小我一进宫，就由敬事房派去伺候九爷，跟他的时日也最长。在主子他心中，有多看重您，我是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想必对此姑娘心里也跟明镜似的。我……我求求您，您想想法子，必定得让九爷醒过来啊！”
　　说着说着，他的泪便如泉水般涌了出来，抽噎着：“姑娘！您要能叫九爷醒来，我下辈子就是做牛……”

　　归朗疲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也不想答他的话，只艰难的举步往屋里去，脚步有些踉跄，进门时，心魂不定差点被门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