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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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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八月十三日夜,南京大校场,空军驻地。
南京的天气正如眼下的战局,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狂风骤雨席卷中华大地。
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与日本的全面战争一触即发。为了应对战事,空军被陆续调往华北地区。
然而日本人很快在上海周边集结海军、空军力量,准备从上海登陆,由东至西,由长江水路攻入内陆。
空军不得不被迫改变北上作战计划,将主力调往华东,以保卫首都南京及上海。
今日在门口值班的是老张和高飞,远远看到前方路上亮起车前灯,老张立刻派高飞提枪戒备,自己提一盏灯,上前核实身份。
一辆军用吉普在暴雨的掩盖下悄然驶来。
老张往后座上照了那么一下,立刻肃然敬礼,挥手向高飞示意放行。
高飞披着雨衣冲进雨里,小跑着去移开大门前的拒马,刚抬起头,军用吉普从他身前开过。
后座有一人,身着笔挺的正式军装,靠着椅背,闭目沉思。
高飞吃惊,下意识敬礼:“总教好!”
高飞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刚消退的粗噶,响亮到穿透了雨幕,将后座的人惊醒。
他睁开眼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面庞半藏于黑暗中,在摇晃的灯光里一闪而过。
高飞猛地涨红脸,满脑子想着:他这是被总教看到了吗?
整个人晕晕乎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目送吉普车驶入大校场,老张猛地拍了一下高飞:“臭小子,总教也是你叫的?”
高飞不服气:“大家都这么叫孟大队长,怎么我就叫不得了?”
说起这个,老张有些得意:“孟大队长是中央航校的总教官,咱们空军上上下下,有几个人没上过他的课。你又没读过航校,你跟着叫什么?”
“…在航校训练第一轮就被刷下来,这也配叫读过?”
高飞不敢反驳,只敢腹诽,心里却有几分羡慕:他也好想听总教的课啊~
他们所谈论的人,名叫孟建安,空军上校军衔,驱逐司令部第五大队队长,兼任中央航校总教官,是高飞最憧憬的偶像。
五年前,日军突袭上海,防空警报响彻上海滩。
战机飞在九霄之上,一览无余;机翼之下,都是它的攻击范围。
但这年头,飞机尚是新兴事物,哪怕是最时髦的上海,亦未曾建设防空洞。
高飞当时只有十二岁,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挤在惊慌失措的人堆里逃命。
中方仓促迎战,但日本的战机远胜中国,中方战机先后坠毁败退,仅剩孟建安一人。
就是这最后的一架驱逐机,却不负驱逐之名,灵活犀利宛如一只翩飞的鹰,生生以一己之力抵挡住了日机的入侵。
慢慢地,逃生人群不再惊慌,逐渐停住了脚步。
楼房顶、阳台上、大街里,无数市民仰头,热血沸腾地看着天上这场激战。
国人在屈辱里沉寂太久,早已忘记胜利是什么滋味。逢战必败,败则割地求荣,似乎才是正常的。
亲眼目睹这奇迹般的胜利就在自己头上发生,其震撼程度可想而知。
街头巷尾,人人追问英雄是谁。
英雄名为孟建安,一战成名天下知。
总统亲自召见,赠以座驾天骄号。
文豪用诗篇和文章称颂他,画家用油画记录他胜利的英姿,音乐家为他写下动人的歌谣。
而朴素的百姓们口耳相传他的事迹,称他为天神。
各地民众、海外华人,纷纷组织捐款献机。
无数有志报国的学生千里迢迢赶来报考航校,其中不乏富家少爷、名门之后。
少年热血未冷,惟愿效仿一二。
高飞也不例外。
半年前,瞒着家里参加中央航校的报名,却因为竞争激烈没有被录取。他又不愿意回去,便就地入伍,做了名空军后勤,甚至将名字改为高飞以明志向。
“总教向来率领第五大队驻守前线,如今被调至南京,以后总有机会看总教授课的英姿吧?”高飞少年懵懂不知愁,犹自快活地畅想着,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老张望着紫金山的方向一脸凝重。
时值盛夏,江南正是台风肆虐的季节,夜空漆黑,无星亦无月。
唯有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在远处的紫金山上。
紫金山下的南京城,今夜依旧灯火辉煌。
老张低沉叹息:“黑云压城城欲摧。总教深夜返京,多事之秋将至啊……”
昨日航空委员会发出密令,召集空军高级将领开战前会。各大队长纷纷从驻地赶来南京前敌指挥所,整整一天都在商讨作战部署,终于下达空军第一号战斗令:
——决战沪上,将日军抵挡在陆地之外。
各大队长血热沸腾,散会后回到大校场空军驻地,明日一早将领着自己的任务奔赴前线。唯有被分配驻守南京后方的孟建安被单独留下。
此时大校场的大堂,正在为他们举办壮行宴。
但众人并未把酒言欢,而是围成一圈,对着中央缠斗在一起的两人起哄叫好,甚至恨不得自己上阵。
“打得好!”
“给他点颜色看看!”
“老胡猛啊!拿出咱东北人的气势来,干死他!”
大堂的门被猛地推开。
“在干什么?”
冷峻的质问响起,声音不大,却瞬间让群情激奋的众人安静下来,看向门口。
瘦削而挺拔的军人从黑暗中走入,三颗银色的星星在他肩章上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几位大队长原本坐在原位,看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打招呼:“孟队。”
孟建安颔首回应,然后环顾四周,一言不发。
但这群出生不凡、素来自傲的飞行员们,却仿佛遭受了最严厉的训诫,惴惴不安地喊着总教。
说来也怪,孟建安作为中央航校的总教官,私下里跟学员们接触不多,对学员们既谈不上亲厚、也不会说教责罚。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但大家就是忍不住对他又畏惧又想要亲近仰慕。
孟建安走来,众人下意识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露出了后面在地上扭打的两人。
一个是孟建安的副队长胡经武,另一个是第八大队队长周鹤年。
大堂里摆了好几桌酒席,一桌已经被掀翻在地。
军靴踩过流淌的酒液和玻璃碎片,孟建安站住,低头看了一眼:“谁带的酒?”
没人敢回答。
在航校时孟建安禁止他们饮酒。因为他说过酒精会麻痹飞行员的大脑和身体。
而他们明天就将踏上战场,保卫家国,却一时冲动上头拼起酒来。
迟来的羞愧情绪终于压倒了那股对战斗的狂热,让他们短暂冷静下来。
“我带的!”周鹤年躺在地上,望着孟建安一脸挑衅,“你们第五大队不上前线,又不像我第八大队明日首发。喝点酒又能影响什么?”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孟建安所率的驱逐第五大队竟留守南京,反倒派没有空战经验的第八大队打头阵。第五大队向来以最强驱逐大队自居,收到军令后,本就为这次的战斗安排不满了一天。
周鹤年的话狠狠刺痛了他们,一下子激起众怒,涌上来想给周鹤年好看。
“你闭嘴!”胡经武大怒,手肘猛地下压,“刚才你小子就对老孟言语冒犯,现在还想当着老孟的面嘴贱?我呸!”
周鹤年忍不住闷哼一声:“以多欺少,不过如此。”
孟建安却仿佛丝毫未被激怒,神色平静地俯视:“周队长,你似乎对我很不服气?”
周鹤年神情桀骜:“论辈分,我毕业于洛阳分校,教授我的是意大利的军官,你在杭州总校授课,和我谈不上师徒。论职位,我们同为驱逐大队长,乃是平级。我凭什么要对你服气?!”
孟建安淡淡笑了下:“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又“如此”什么?虽然他并没说,脸上的表情平和,没有一丝嘲讽的意思,但在场人神情都有些微妙。
投身航空,固然是为报效国家。但男儿在世,谁能无青云之志?
如今空军最大的两支军种当属驱逐机和轰炸机部队,分别设置司令一名,授少将军衔。虽然只比大队长的上校军衔高一级,但这一级可谓天壤之别。
论理,驱逐司令本当毫无悬念由孟建安担任。
谁能想三年前周鹤年横空杀出,平时的飞行数据直逼孟建安创下的记录,又十分的年轻,如今也不过25,比孟建安大胜立功的那年还小一岁。
如果只是个后起之秀倒也罢了,顶多被视为孟建安的接班人。但偏偏总统夫人是空军最高长官,空军的事情她事无巨细都会过问。
周鹤年出身于北洋名门周家,他哥哥在争取与总统夫人的娘家侄女订婚,与夫人的娘家走得很近,运作让周鹤年当上了最年轻的大队长,两名司令的任命也被暂时搁置下来。
今日作战计划一公布,孟建安被安排在后方,却让周鹤年的大队打头阵。大家都感受得到,这是在为周鹤年创造立功机会。
众人心中不平,却拿上面的决定没办法,情绪难免写了几分在脸上。
而周鹤年,年轻气盛、持才傲物,自认本就不输于孟建安。
这才在今晚酒后失控打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周鹤年却受不了孟建安轻描淡写的态度,拼命挣扎,“不过是比我早飞了几年,赶上了立功的好机会。明日首战,你只能看家护院,而我必摘得头功,让天下人都看看谁才是空军第一人!”
和孟建安六年前一起参与空战的第七大队队长看不过去,忍不住训斥周鹤年:“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连战场都没上过,哪来的资格叫嚣,你以为打仗是……”
孟建安抬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不用多说。”
“若你怀着这种心思,不如趁早退伍。”
孟建安冷淡地望了周鹤年一眼。
“老胡,放开他。”
胡经武依言,不情愿地松开手。
孟建安转身要走。
周鹤年气急起身,伸手抓住孟建安的肩膀,在他身后质问:“你凭什么让我退伍?”
孟建安微微侧头,挥去肩头上的手。
周鹤年为他目光中的冷漠震动,一时间竟不敢再追上去。
孟建安端起桌上一杯酒,红色酒液在杯中晃荡,他注视了一会儿,回头看向众人。
“以此酒,为诸君壮行。”
孟建安举杯,一口饮尽,转身离去。
年轻的飞行员们知道这便是不怪罪他们今夜放纵的意思,立刻松了口气。
看着孟建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大家急急忙忙找到自己的酒杯,七手八脚地互相倒酒。
大堂里又热闹起来。
众人共同举杯,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的自信,和对敌人的战意。
周鹤年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众人。
直到他手上也被塞了一杯酒,被拉进人群。
不知道谁先起了头,有人唱起了航校校歌,渐渐地,众人高声相和——
“得遂凌云愿,空际任回旋,报国怀壮志,正好乘风飞去,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
孟建安大步走进风雨中,歌声从他身后传来,渐渐飘远。
穿过空军宿舍楼的走道,孟建安从身上摸出一根烟。
一点火光破开黑夜,照亮他清俊的脸。
摇晃的光影中,他点燃手里的烟,却一口不吸,任凭它在风中燃烧,望向窗外。
这样的深夜里,风雨声愈大,愈发显得天地间沉寂空茫。
他站立良久。
没有人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战神在战事将起的最后一夜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