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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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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我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仔细地梳理着长发,直到每根发丝都柔顺地直坠如瀑。
门忽然被撞开,廖锋精赤着身体走了进来,直接以脸盆接起水,从头顶“唰”地浇到脚底,对我视而不见。
冰凉的水花砸在地上,四溅开来,我提起裙子小步地跳开,可脚上雪白的袜子还是被沾湿了。
我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句,三个字组成的经典短语,与我此刻的披肩长发以及白色长裙完全不搭调。
身后,廖锋发出笑声,低沉地在胸腔里回荡着——他总是以激怒我为乐,无聊的变态心理。
我冷冷地瞥一眼镜子里的他,无声地翕动嘴唇,再送上五字“箴言”,摔门离去。
只消一眼,我清楚地自镜子中看见他新添的伤疤,新鲜的粉红色,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狰狞地弯曲盘踞在他的腰际。
毫无疑问,他前天的那场比赛,三少又输了。我只是奇怪,三少为什么不索性打断他的腿,一了百了的干净利落。
拿起桌上的书包,我走出屋子,刚一打开门,就看见支在门口的小方桌,上面满满地堆着豆浆和油条,我低下头,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小离,吃早饭了。”恩叔从他房里追出来,叫着我的名字。
我走得更快,佯装没有听见。
恩叔加大嗓门,吼道:“我说小离啊,先吃早饭,再去上学。”
这下,我想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我甚至能感觉数道目光,顺着恩叔的叫喊,落在我的脸上。
装不下去了,我认命地捏了捏拳头,指甲嵌进掌心里,刺刺麻麻的疼痒。
转身走到桌前,我轻声地说:“恩叔,我不吃了,要迟到了。”
恩叔憨直地笑笑,露出一口被卷烟熏成黄黑的牙,说:“那带着,到学校吃。”
说着,他三两下的,将一根油条包在纸里,递给我。那是一张过期的报纸,油透渗出来,黑色的油墨化成一片,我接过纸包,指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肮脏的油腻触感,我咬了咬嘴唇,努力克制甩手扔出去的冲动。
廖锋从屋子里出来,只套着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与我擦肩而过,他径直走到捉前,抓起油条大口地啃了起来。
我瞥了他一眼,垂下头,摆出乖巧懂事的表情,说:“我走了。”
恩叔往廖锋的杯子里倒满微微发黄的豆浆,冲我摆摆手:“路上小心啊。”
我快步地走开,路过转角的时候,顺手将手里的纸包扔进路旁的垃圾筒,然后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小心地把手指擦拭干净。这一套把戏,几乎每天都重复上演,我的神经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既不能直接言明我的厌恶,又鲜少能成功偷溜脱身,如果对方不是恩叔,我可能早就把纸包甩在他脸上,并狠狠地啐上一口。
恩叔、恩叔——这一个“恩”字,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沿着黑街走了一段,我钻进一条狭长的巷子,两侧楼房里探出的晒衣架上,各色的乳罩和短裤飘荡在空中,廉价却花样繁多的款式。我抿着唇角笑笑,我喜欢这条巷子,惟有在清晨的时分,才有这样死气沉沉的安静,当金姨和她的同伴们完成一夜的工作,安睡于梦中的时候,这里居然显得如此单纯静谧,只是,不知道她们正作着怎样的梦——甜美的,亦或苦涩的。
巷子的那一头,是宽广的马路,笔直地通向翔风的门口,各色的私家车聚集在靛青色的铁门前。
我停下脚步,仰起脖子,看着翔风刷得雪白的教学楼,阳光在高高的红瓦屋顶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心想,这世界果然充斥着种种的微妙,那些穿着熨得笔挺的校服的少爷小姐们,永远无法想象,一街之隔的黑街上,每日每夜,上演着怎样的剧目。
其实,他们也根本没有兴趣知道。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喇叭声,我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长发,继续向前走去。
两个路口以外,那个鱼龙混杂的拐角,有一扇不起眼的铁门,斑驳地生着红褐色的锈迹,——那就是我的学校:东阳中学。
我不由又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翔风贵气十足的校门,每天清晨路过的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深沉的渴望——我想念翔风,接近疯狂的渴望,那里有整洁明亮的教室、宽敞气派的礼堂和华丽优美的音乐室,以及鲍德温钢琴。
可现实却如此冰冷残酷,我只能在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继续往前走去。踏进校门的时候,几辆单车与机车嚣叫着从我身边擦过,伴随着不怀好意的笑声与口哨,我将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步伐的平稳。
你愈是惊惶失措,他们便愈是得意张狂,不过是一群无处发泄躁动的半大孩子,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流氓”。
或者,他们可以去向廖锋讨教——如果,他们有那个胆量的话。
刚想到廖锋这个名字,就看见他正斜倚着他的单车,横在路中间,两眼直直地看着我,冲我扬了扬手中的保温杯,然后径自抛了过来。
我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那杯子是去年生日时,我买给自己的礼物,湖蓝色的塑料外壳上,印着两尾逍遥快乐的鱼,我想,那大概是家里最值钱的杯子了。
“你忘了带豆浆。”他咧开嘴笑着,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打开杯盖,湿热的水汽冒了出来,伴着一股豆子的腥味,我把杯子翻个身,将里面的豆浆尽数倒进路边的阴沟里,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五个字:“离我远一点。”
尽管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我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因为,他眯起眼,一脸危险的表情,大声地骂了一句:“操!”
午休的时候,我被叫到音乐教室,欧阳坐在电子琴的前面,以食指按着键盘,一个个单独的音阶串连在一起,我认出了那个旋律——《爱的纪念》。
听到我的脚步,他停了下来,转过身,说:“你来了。”
我点头,轻声地问:“欧阳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欧阳看了我一眼,从琴上拿起一张表格,递给我:“下个月的选拔赛,我争取到一个名额,希望你能曲参加。”
我低下头,迅速地读完随附的介绍,诧异地抬起头来,问:“我?我能去施坦威的选拔赛?”那可是以门槛高著称的钢琴比赛,即便是地区性的选拔赛,没有名师的背景,根本不可能获得参赛的名额。
欧阳避开我的视线,说:“胡离,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当一个人总是刻意避免直视你的眼睛时,那通常代表着,他心底深处多少埋藏着什么隐秘。我轻轻撩起耳后的头发,眨了眨眼睛——长发如瀑、白裙飘飘的女生,与年轻的音乐教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二七岁的欧阳,有着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指甲整齐地剪得很短,干净而白皙。和我一样,他应该坐在翔风宽敞明亮的音乐室里,弹奏那架华美的三角钢琴,而不是困在这个只有一台廉价电子琴的破落房间。
“填好表格,和预缴费一起交给我。”
我再看了一眼表格——预缴费,三千元。对于这场贵族级的赛事,不算太离谱,可对于我,却是一笔天文的数字。我抬起头,问:“什么时候?”
“后天以前。”欧阳第一次直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看见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如水般清澈,又如火般灼热的东西,我想,他是知道的,我此刻挣扎的心情——三天,算上今天,我只有三天的时间,来凑齐这一笔预缴费。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开口,我也相信,清高如他,即便我真的开口,也绝不会索要什么回报。
咬了咬下唇,我轻声地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然后我弯下腰,深深地鞠躬,转身走了出去。抬头的那瞬间,我分明看见,欧阳的眼里,有一种落寞的神情,失望参杂着怜悯。
可是,我不要,我不要他的怜悯——或者,任何人的。
下午,我跷了课。与选拔赛相比,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全勤记录,每一根血管都在兴奋尖叫——只要能紧紧攥住眼前的机会,最好的音乐学府、最好的钢琴老师,这一切仿佛都唾手可得。
当然,前提是,我能及时凑齐那笔预缴费。
回到家里,我从抽屉的夹缝中翻找出存单,对着那上面的数字,挣扎良久。学校菲薄得可笑的奖学金勉强支撑着我每日的用度,仅存的这点积蓄,完全依赖打工和家教的薪水,点滴积攒而来。
一个月,只这一个月就好,我对自己说。只要从那存款里取出三千元,我渴求已久的梦想,便有机会成真。
——可是,我不能。
我将存折捏在掌心,颓然地倒在床上,用力地瞪着灰白色的墙,直到双眼酸涩、视线模糊,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嘶喊:不能,我不能!如果我不能替母亲还清情债,至少,我要还清我们所欠的钱债。
每月固定划入恩叔帐户的款项,我已咬牙坚持了两年,我不能给自己破例的机会,即便,我有一个现成的借口、完美的诱惑。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脱下身上清纯的白色衣裙,换上黑色的短裙,肩头的蕾丝吊带,性感惹火。
走出房门,数道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我能读懂那里面蕴含的贪婪与欲望——在这条街上,永远有比打工更快的赚钱方法,我冷冷地笑了笑,只可惜,即便我愿意卖,他们也未必敢买。
自从两年前,有人被生生打断四根肋骨之后,无论我打扮得如何烟视媚行,黑街上都不会再有人胆敢碰我一根指头。
也许合该是我走运,餐厅平日里出深夜场的女孩请了假,于是顶上这三天的班,我刚巧可以赚到一些外快,如果再加上客人的小费,我想,我可以凑出一部分的钱。
至于其他的,也只能见机行事、听天由命。
领班的经理大约是初次见我作如此打扮,要求我即刻开工,我坐到餐厅的三角钢琴前,弹起了今夜的第一首曲子——《水边的阿狄丽娜》。
十指如翩翩的蝴蝶,在琴键上起舞,旋律如轻柔的羽翼,拂过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点点淡淡的撩拨与诱惑,作为今夜的开场正是恰如其分。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从琴凳上站起来,对着台下深鞠一躬,任凭黑色的长发垂坠下来,散落在肩头和胸口,稍稍遮掩住过低的领口。
刚走下台阶,一个微秃的中年男子就拦在我的面前,油腻的大掌紧紧扣住我的手腕,不住地笑:“小姐真漂亮,过来喝一杯吧。”甚至有浓浓的酒气,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
我认得那张脸,两周之前,他坐在最前排的位置,抛出一张又一张百元大钞,从《秋日私语》点到《康定情歌》,直至我凭记忆勉强拼凑出黄梅调的旋律,他才腆起一脸满意的笑。
我露出标准的微笑,柔声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喝一口,只一口,有什么关系嘛!”他拽着我,往角落的座位走去。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我轻轻地挣扎,不是因为贞洁、高傲,或者清纯。成长于黑街的童年,金姨早就教会我,身体是女人最好的本钱——只是,我的要价,他出不起。
多金的白马王子,或者是丑陋的微秃老头,怎样都逃不脱一个“卖”字,对于我,这之间的差别,也许仅仅是价码的不同。
我没有资格挑选恩客金主,但至少,我有资格挑选最优的价码。
忽然,人群中飞出一个身影,直直的一拳正中那男子的面门,我不由惊呼出声:“廖锋!”
廖锋再次凶狠地飞扑上前,将那男子死死地摁在地上,每一拳都直接命中鼻梁或心窝,若不是餐厅的安保及时出现,我想,那老头今夜未必有命走出这餐厅。
震臂甩开几个保安,廖锋径直向我走来,攥着我的胳膊,狠狠地拖着我,穿过围观的人群,向外走去。
我徒劳地挣扎着:“放开我!”裸露的手臂上迅速浮现出青紫的印记。
“跟我走。”他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瞪着我,危险地眯起双眼。
人群中,我看见领班经理惊恐的脸,我只能带着哭腔,近乎凄厉地叫道:“经理,你听我解释……”
“不、不,”他拼命地摇着手,“你不用来上班了……”
我的提包被凌空抛来,廖锋单手一抄,牢牢地接住,片刻也不迟疑,拖着我继续向门外走去。直到拐上一条安静的小巷,他才放开我的手,将包狠狠地摔在我脸上,吼道:“和那种老头子拉拉扯扯的,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我拿起提包,劈头盖脑地对着他抽打:“你满意了?我丢了工作,你满意了?”
他格开我的手,骂道:“我操!工作?在那种地方,你他妈的能干什么工作?”他捏起我的下颌,逼迫我抬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善。
“我再说一遍,”我恨恨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廖锋,你离我远一点!我要作什么工作,我要在什么地方上班,我要和谁拉拉扯扯,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瞪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拳头几乎就要落在我的脸上。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猛地摁着我的肩膀,将我在压在墙上,街边的路灯,将昏黄的灯光投在他的脸上,形成一片危险的阴影。
“离我远一点。”我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他突然松开了钳制,站在街角的阴影里,许久地凝视着我,然后转身走开。
我远远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倚靠着墙角,大口大口地无助喘息。
刚才,我甚至紧张得无法呼吸。
失去餐厅的兼职,注定了我无法按时凑齐那一笔预缴费。
我明白,这样的机会,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沮丧与懊恼交替啃噬,心底的痛苦深沉而绝望。
第三天,我来到欧阳的办公室,轻轻地将依然空白的表格放在他的面前,说:“欧阳老师,我放弃这次机会。对不起。”
欧阳震惊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你连预缴费都交了,不是吗?虽然这次的比赛级别很高,可是,你要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
后面,他神情激动的滔滔不绝,我完全没有听清,我的脑海里,只回响着他的那一句——“你连预缴费都交了”,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惟有他的那一句话,如洪钟回响般绵长,又如水晶碎裂般清脆。
“对不起,你说……”我困惑而艰难地重复着,“我的预缴费交了?”
如果这是梦,那我宁可永远沉醉不醒——命运,从未如此善待我。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一早就有人替你交了,”教美术的女老师斜睨着我,刻意在“替”字上,加重了语气,“E组的,那个廖锋。”
我分明看见,她眼神中的鄙夷和怀疑,我也能听出她潜藏的台词。
“那个廖锋”。
没错,在东阳,廖锋这个名字,就等同于脓疮毒瘤、甚至病菌瘟疫。而我胡离,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数不清,有多少女生,在我的背后,轻视地叫我“狐狸”,或干脆——“狐狸精”。
“欧阳老师,选拔赛我弃权。麻烦将预缴费退还给我。”我深深地鞠躬,对欧阳说,语气坚定而沉缓——之前的不舍与挣扎,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不见,
梦醒了,如玻璃碎裂成片片,割出鲜血直流的伤口,无情地嘲笑我的天真。本来就该如此——属于我的命,怎么也逃不掉的。
欧阳痛心且悲伤地望着我,缓缓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我的手上,挺刮的、米白色的纸上,有淡淡的水印,我快速地瞄了一样,那里面是厚厚一扎簇新的百元纸币,隐隐散发出,属于钱的,诱惑的气息。
离开欧阳的办公室,我快步走在走廊上,每一次呼吸,都有冷冷的空气钻进我的喉咙,然后逐渐浸透了五脏六腑,一片冰凉。
我走到E组的教室门口,小六正蹲在前排的椅子上,大声地与一个女生调笑着,一见我就直直地跑来,贼贼地笑着,问:“唷,大嫂,来找锋哥啊?”
“我在顶楼的天台等他。”我轻轻地吐气、吸气,顿了顿,才接上后半句,“我说过,我不是你大嫂。”
小六摸着脑袋讪讪地傻笑,我再也懒得和他计较,转身离去。
站在楼顶,听着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携起我的长发在空中疯狂地翻卷。
我喜欢这个地方,透着一股肃杀的寂静,空旷的平台上,惟有黑褐色的水管狰狞地盘旋蜷曲着。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廖锋快速而有力的脚步,踩得老旧的铁梯,发出空洞的响声,回荡在半空。
我转过身去,看着他板着脸,一步一步地走近。
“楼下不能说吗?”他大声地吼着,对抗着愈来愈强烈的风声,“什么破地方……”
“廖锋,你听清楚,”我往前跨了一步,站到他的面前,仰起头,瞪着他的脸,说,“我再说一遍——你离我远一点,有多远离多远。”
“你又发什么神经……”他挑了挑眉,骂了一句。
我猛地把信封甩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响。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一动也不动,信封落在地上,几张纸币散落了出来,被风卷起,飞散向不同的方向。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久久地,直到他说:“你需要钱。”
“我不要你的钱。”我冷冷地打断他。
“所以你宁可去那种地方,陪那种男人喝酒?”他倏地眯起了眼睛,一把拽起我的胳膊,吼道。
我摔开他的手:“是么?那你呢?你的钱是哪里来的?赌球?飚车?打架还是抢劫?”随着我提升的语调,我又向前跨了一步,扬起的下巴几乎撞上了他的胸口。
我知道,我已经把他惹火了。他捏起了拳头,胸膛也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
我反而笑了,冷冰冰的、嘲讽的笑容挂在我的嘴角:“廖锋,你听好了——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因为你的钱,更脏!”
他直直地看着远方,那种满是戾气的眼神,换了别人,一定不寒而栗。
我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的纸币,装回信封里,而廖锋,就一直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一步也没有移动,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可是,我分明听到,他的指节,正捏得“噼啪”作响。
我站到他的面前,拿起他的拳头,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扳开,将重新封好的信封,塞回他的手中。
我胡离,从来不与钱作对,哪怕是我避之不及的、廖锋的钱。
——钱,是个奇妙的字眼。我一边拼命地唾弃它,以示清高,一边疯狂地迷恋它,无法自拔。
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划破凄厉的风声,说:“胡离,下一次,我再看到你和那种男人拉拉扯扯,我会杀了你。”
听了这句话,我轻轻地笑了一下,转下了楼梯。
他也许会杀了那个男人,但绝不会伤我一根手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那天晚上,廖锋回来得很晚,因为,夜半的时候,我听见他踢倒酒瓶的声音,“呯乓”作响。
我被吵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有晕黄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照进来,夹杂着“唰唰”的水声,搅得我睡不着。
额角有隐约的抽搐,我想,是偏头痛又犯了。
于是,我坐起身,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关门。可我的手才刚刚触到门框,那门就被粗暴地一把推开,廖锋站在我的面前,刚洗完澡的样子,赤身仅着一条平脚的短裤,头发上还有水珠成串地滴落。
我看着他,冷冷地说:“吵死了。”他死死地摁着门,任我怎么也推不动。
他直直地瞪着我,目光从我裸露地脖子、肩膀和胸口一一滑过,忽然,危险的光芒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仿佛有阵阴冷的风吹过,肌肤上泛起战栗的细小颗粒,我戒备地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我们就这么不发一言地对峙着,直到他几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僵持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狼藉的伤痕,只是不知这一次,是谁遭了殃——拳馆的沙袋,还是某个倒霉的家伙。
小六在他的背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沙袋。”我读懂了他的唇形。
廖锋躺回床上,小六却颠颠地跑到我面前,给我看他新添的伤口。
“不严重嘛。”我冷冷地调侃着。廖锋出手,从来六亲不认的,这唇角约摸一公分的口子,完全不象是他的风格。
“靠!这还是隔着沙袋挨的呢!”小六哭丧着脸,说,“嫂子,你再这么和锋哥怄气,迟早我不残也破相了。”
闻言,我立刻收敛起笑容,合上门。
——我不是和他怄气,我只想,他离我远一点。
外间又传来廖锋低声的咒骂,以及小六嬉皮笑脸的声音,忽然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
今夜,我注定睡不安稳了。
我皱着眉,认命地再次起身,走到外间。小六正坐在一地的酒瓶中间,对着我无奈苦笑,他的身旁,散乱着绷带与药水。
我走向柜子,拿出医药箱,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他伤痕累累地回来,这箱子里,一应俱全。
我坐在床沿,拿起廖锋的手,他却执扭地捏紧了拳头。我瞥了他一眼,径自抓着他的拳头,一根一根地扳开他地手指,有那么几次,我的指甲,嵌进了他的伤口里去,很深,甚至带出了新鲜的血迹。
双氧水洒在创口上,泛起白色的泡沫,而他背对着我,甚至没有哼一声。
清创、消毒,然后是包扎,我的动作,纯熟得近乎专业。
小六看了看我们,站起身,舔了舔嘴角的伤口,退了出去,合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与廖锋,沉默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