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幸世 ...
-
江南富商安家,出了位神童小少爷,安逸。
天资聪颖,活泼可爱,3岁便能将诸多诗词文章倒背如流,7岁就会自己做诗了。安老老爷中年得了这么一个聪明的儿子,自然欢喜。重金聘请名师指导儿子。夫子们呢,对这个孩子,亦是赞不绝口。都说这安家的小少爷,悟性极高,学东西快。很多老人家未必能懂得的深奥的道理,安小少爷,一点便通。
有道是,天才易折。很多“神童”,不过是领悟东西比别人早。长大之后,聪明智慧都用光,逐渐变得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这安逸,似乎真是个意外。
他生性活泼开朗,极爱交友。对待他人向来是很谦和的。他总说,天下之大,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孩童,从他们身上,总有学不完的道理。于是,很多人都喜欢这位安公子。
安逸17岁那年,按其父意愿,参加科考,名落孙山。亦年再考,依旧落榜。
但凡认识安逸,了解他品性、为人的都知道,安逸去博取功名,不过是了父心愿而已。只怕是故意落榜。他视功名如粪土,不屑权力、财富,也没有忧国忧民之心。并不是不关心民生疾苦。对于自己身边的,有困难的人,他乐于帮助。但却绝不会管自己“看不见”的部分。
他说:“生年不满百,常怀百岁忧。安逸并无鸿鹄之志,愿为一世闲云野鹤,自得逍遥。”
却说安公子少年时结交了一位意趣相投的好友,姓卢。
当年,二人结伴出游,饱览大好山河。路途中,还偶然识得一位自称“浪游子”的世外高人。
浪游子相当喜欢两名少年,一心收他们为徒,将毕生经验与武艺传授其二人。
那位卢公子自小爱武术,一听浪游子要传授自己武艺,立马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嚷着要跟浪游子师傅上青城山修炼。而安逸呢,则无论浪游子如何游说,死也不肯拜他为师。
见卢公子拜了师父,安便笑嘻嘻的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他日有缘,再来把酒言欢。”
卢公子倒没安逸那么开脱,一听朋友与自己道别了,眼泪便掉了下来,直抓着安逸的手不肯放。
“卢陵自小广结朋友,却从未遇见过像逸哥哥这么合我心意的人。倘若要与哥哥分别,即便我去青城山习得绝世武功,又有谁与我共享快活?”
安逸笑笑,拍了拍卢陵的小脑瓜子道:“陵弟莫急,你我萍水相逢是缘,今遇道长,亦是缘,只是二缘不可并进。他日你学成归来,倘若还想得到我,自然寻得到我;倘若他日你想不到我,即是你我‘人缘’已尽,便看上天的安排罢。”
卢公子见安逸如此洒脱,心中大为钦佩、赞同,却忍不住暗想,结游在外一载有余,情深更甚手足,他却能笑着说断就断的,没有丝毫留恋,或许他待任何人均是如此罢。
安逸与卢陵别过之后,又起程上路,在外游历两度春秋才舍得归家。他识得好友无数,其中不乏奇人异士,一路言谈甚欢,别时亦不痛惜。
归家后,安逸按其父意愿,欲博功名、入朝为官。可叹连续两次名落孙山。期间,偶有故人结伴来寻,小住安府两、三月,饮酒作诗,无比快活。
当时文人骚客爱叹:“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为人当做安则适,几多逍遥几多乐。”
在他们看来,屡屡碰壁,或经历宦海沉浮之后,对事世绝望,归隐田园或醉山水间,以此排解心中愁苦,虽乐,犹苦。又哪里比得上安逸,未经事世,已然得悟。
亦是由此,安逸得了个“幸世”雅号,说他不为世俗烦恼迷困,怡然自乐,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那年,戎人作乱边关,愈发张狂。大延军队虽然打了几场胜战,可朝廷对此事的态度却是妥协退让,以求安乐。江南的文人志士们闻得此事,个个义愤填膺,满腹惆怅。倒是安逸听说了之后,淡笑道,诸位在此担忧有什么用呢。身居庙堂之外,自不了解个中情由。与其忧心忡忡,倒不如种田的好好种田;做生意的继续赚钱……
他说着略顿,笑着补充道:“谈天说地的,尽兴谈天说地。”
如此一来,安逸自是扫了朋友们的雅兴,这人倒也颇有自知,此后数月,便不再参与此类聚会,安心回家读书,等待来年科考。
是年冬日的某个清晨,安逸散衣披发卧在床上读书。忽闻家丁来报,有位故人远道而来,探访少爷。听闻得故人名。安逸大喜,也顾不得整理衣冠,急奔出门去。
步入偏厅,只见一名英武青年背对他站在厅中,正四处打量着。
安逸笑着唤了声“少卿”,那人转头看他,亦是满面欣喜,打量着安逸。半晌,才疾步上前,握着安逸双手,重重按住道:“逸哥哥,我依约来看你了。好些年不见,我可依旧挂念着你哩!”
安逸上下打量那人,似乎如何看都看不够。许多年不见,当年万花酒楼为人打抱不平的小小少年,高了,黑了,也壮了。少年时肉肉圆圆的脸蛋,如今轮廓分明。那双黑亮的眼眸,神采倒一如当年。
听卢陵还和从前一样称他逸哥哥,说话的口吻未曾生疏,依旧是老调子。安逸高兴极了,抬手便拍那小子的头,啧啧道:“行呐,看来那老道士待你不曾亏待你。定是吃了许多好东西,壮得像头牛……当年分别时,你还只到我下巴高,现在竟比我高出一个头来了。”
“师父自然对我好极,呵呵,山鸡、野猪都没少吃。谁叫你当年不肯与我同去?如今后悔了吧?”
安逸哈哈大笑,引卢陵在桌边坐下。待家丁上来茶水,他又差人去找些酒菜为好友洗尘。
“当年我看那浪游子的手,已知道他有一身好武艺。可我不像你,打小是个武痴,何况习得武艺,自然会寻用武之处,麻烦。”安逸依旧拉着卢陵双手,又按了按,笑道:“我听人说起过漠北大营的银枪卢少卿,使得一身好枪法,心道一定是你……”
说到此处,家丁推门而入,上了几道小菜,又拎了四壶桃花酿,给他们满上。两人望着菜笑了笑。待安逸遣退下人,两人便聊起当年一同出游趣事,其后,卢陵又说起这些年在边关所见所闻。直到谈及此时次卢陵回京受封,接管漠北军营八十万大军时,安逸轻叹一声,半晌不能语。
卢陵回江南探望亲人,不久便要回漠北大营。这一去也不何时才得归或索性马革裹尸。看得母亲后起程回京,路过此地,想起当年故友,便顺带探望,一续旧情。
言谈之中,他见安逸对自己现况多有了解,感动不已。
他曾说,走过多少地方,结识多少人,从没有任何一个,像安逸那般合他心思。仿佛骨子里有这相同的东西,不需要说出口,两人对望,总是会心而笑。久别经年,容颜有改,分明生疏了,在重逢一刻,当年的默契,似乎又都回来了。
“逸哥哥知道,家父当年做了件违心之事。便是取了郡主,将怀着我的亲娘送回江南老家。这么多年,我知道那老匹夫心头不好过。他有他的抱负,为了那东西,不惜送走我娘。他亏欠的人、此生还不了的情太多。我曾暗自发过誓,绝不步那老匹夫后尘。不做任何违心背意之事。”
安逸望着卢陵点头。当年结伴出游,共渡一载,卢陵的性子他怎会不知?他是不被任何事情牵绊的。他脑瓜子聪明,要做什么,一心去办,必然得成。他不喜欢的,任何人逼迫他不得,他喜欢的,任何人拦他不成。正是因此,即便当年卢陵留他,他不曾犹豫,赶忙脱身。否则多得犹豫一会儿,定被这小子硬拉上山做陪,便违背自己本意了。
“宦海沉浮,权谋之争,非君所欲。”
安逸说着,似笑非笑,抬眼望像卢陵。如他所料,卢陵得此语,颔首笑笑,摇头哀叹。
“哥哥此话不假。卢陵这番,算是栽了。”
“哈哈哈,倒是说说看,栽到何人手里?”安逸大笑着,确是好奇得很。在他看来,遇到卢陵这小子,除非你跑得快,不然只有认栽的份。倒不知是何人,能让卢陵认栽。
“是位美人。”卢陵眯眼,目光飘远。似乎提及此人,便已想到那人美好模样,洋洋得意。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做了英雄,便得过这么一关。”安逸笑叹,言语中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心头难免伤怀。
当年离别时,他只道今日别过他日再遇,不论那人是谁,总不会孤独上路。只是,多年以来,虽广交朋友,惊叹欣赏各种人的好处,却未能再碰上个像卢陵那样合他心意的人。每每想起少年时四海同游那股子默契和快活,难免感叹这辈子最欢乐的时光就是那时。往后,他还能否再遇比当时更快活的时光。曾经肯定,越到后来,未免怀疑起来。
不论这单是他个人的感慨,还是卢陵与他同感。当是时,终究谁也没为谁留、为谁走。
“我对娘说,儿子这辈子定不为任何事所累,不步那老匹夫后尘,前半生造孽,后半生悔愧。逸哥哥应知我心,如此确是逍遥……可闲暇之时,未免觉着……”
他说着沉下眉来,索性抬起酒壶,痛饮一番。
“总觉着……如此畏首畏尾,才非我原意!”
那日,卢陵借着酒兴,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心上那人,是他前所未见的不轻易相与。凡事小心谨慎,一切通通往肚子里搁。心中,却自有一番天下。为那一番天下,不惜多年隐忍,诸多周折。
江山如此多娇,却引无数英雄相竞折腰。妄有一番作为,可百年之后,又当如何?青山依旧,绿水长流,该在的跑不掉。谁记得谁?谁留恋谁?那番纠缠,到头不过一场空,何苦如此?
分明是曾经最不屑的那一种,卢陵却称恋慕。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即便不懂,即便得不到,他亦要助那人一程,能近一些,便近一些。
卢陵说得越多,安逸虽笑,却是愈法不懂。
他曾笑言,知我者,惟扬州卢少卿。此时,他却不能懂他了。
世间有多少条路,以卢陵的才智品貌,挑哪一跳路不好走?为何偏偏要挑最难行的?
“此去路途艰险,再聚不知何年,少卿一路保重。”
他送他至家门口。与当年一样,绝不远送。要去的留不住,要来的推不走。不舍又如何?卢陵来去匆忙。他一时起意来,殊不知,打乱了一潭原本可以平静的水。
“那人重才识贤,倘若他日有缘,还望逸哥哥能助他一臂之力。”
卢陵自是知道,以安逸才学,当真夺取功名,又怎会屡次不中?是那人闲散惯了,不愿自寻没趣。他不愿,任何人均劝他不得。
卢陵不待安逸出言拒绝,笑笑抢道:“陵明白哥哥心思。可未涉真山真水,哪知个中趣味?”
这机灵鬼从前吃过亏,说罢拍马便跑,不给人拒绝机会。
“自己掉进混水,还妄想拉我下去,不去,不去,死都不去!”
安逸吃了哑巴亏,气急败坏在他身后大吼,卢陵不曾回头。望着那依旧意气风发的背影,安逸怒过则笑,无奈摇头。
安逸幼时经常问夫子:“先生为何郁郁不欢?食不欲,寝不安,可是下人有所怠慢?”
夫子苦笑:“公子年幼,尚不知世间极苦、极乐均是事事忧心计较。以有涯追无涯,有所成则喜,无所得则悲,二者不可缺一。”
安逸听后踏小步子,随先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夫子不解问此举何由。安逸笑道:“安逸不知夫子为何在院内走来走去,便跟着夫子走。夫子人高步量长,一步两顿三声叹;安逸人小步量短,不停步,三步做夫子一步,未行四、五,已走到夫子前面了。”
夫子得言羞愧,次日寻得安老爷,称安公子天资聪慧,自己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授与公子,请安家另寻高明。
安逸知道后心中暗道:“我个头不如夫子高,看不见许多东西,不为之顿足,自然比夫子走得快。可夫子当日为何要走?今日为何又要走,我是不解。不解,则与我无碍。看来,不明白的人,总比明白人轻松哩。”
看到越多,困惑越多。世间多的是他安逸这等埋头不愿四处看的“聪明人”,又能得几个像卢陵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聪明人”?与那人同行,是幸?是悲?纵然麻烦,亦是不枉此生?
安逸叹气而笑,“先看看,看看再说……”
明真十年春,安逸第五次科考落榜。次日,收到京城来的书信。
“陵暂居京都,位高权重,财大气粗。无奈所得非所欲,不胜心烦,日见憔悴。哥哥也不来探望我,果真胆小怕事。如此胆小怕事之人,必然是普天下最有幸、最有福之人。”
安逸看完信,气得吹毛瞪眼。在屋外园子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嘴里直哼哼:“好你个卢陵,想激将我?哼……上天有路你不走,下地无门偏要闯……憔悴……该着,该着!”
安家下人见公子在园子里跺着脚绕来绕去,嘴里念念有词,都捂嘴偷乐。心道,必然是公子那位大将军故友来信了。每每得那人消息,他家公子总是如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气鼓鼓地在园内来回奔走,与平日悠闲自得的模样全然不同。
下人看公子那副模样,问:“公子若挂念故人,何不回派书信?
安逸瞪眼挑眉道:“不回不回,这人碰不得,一碰麻烦多。我还想多过几天太平日子哩……”
安家小少爷,二十又四,一不娶亲,二无差职在身,再是怀着惊世之才,无处施展,不过一介酸儒。仗着写家财,平日里除了读书作文、抚琴绘画,安少爷最大的乐趣,便是照顾自家后花园内辟出的两块小菜地。可安府上下乃至整个安阳城内,无人敢对安逸不敬。只缘安公子书房内挂着的那笔漂亮的楷书巨字:“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是年秋,绿叶枯黄,一阵风刮过,簌簌落了满地。
安逸坐在书房内看书,有些疲惫了。忽然抬头,看见自己当年为假意写的那副书法,不禁一笑。
原本一、两年来次信,时而春风得意,时而狼狈不堪,均是关于他那心上人。想必是偶然间记起这么个人。满纸唠叙,也算报声平安。可是,卢陵的信,倒是越发来得勤快。不再长篇赘言,寥寥数语,嬉笑驽骂,皆是游说他前去。是心中不快,无人述说苦闷;或是有所担心,难以放下?
卢陵的来信,安逸向来是看罢便扔。
人生在世,朋友不难交,知己却难寻。少年时开怀畅游,而今各觅所归。既不是所觅之人,报声安好,无需挂念。
明真十年冬,定国侯伤重不治,陨。
次年,安逸进京赶考,幸而夺得一甲头名,果然应那句“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安府上下守得云开见月明,个个满面红光。
状元郎归家,娶得世交许家那才貌双全的二小姐。可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喜事同临,被传为佳话。
明真十八年,安逸官至中书令,深得圣上信赖。
明真皇帝,为人谨慎,勤于政事,喜怒不形于色。而这位安大人,则有趣至极。他欢喜时会绕着圈儿又跑又跳;悲伤时则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分明是极厉害的人物,却像个孩童。
明真四十五年,上崩,传位于太子。
先帝临终前,曾单独召见安逸,嘱其辅佐太子,以安国事。哪知那安逸气鼓鼓拒绝:“圣上登天,老夫亦要回乡下种地去。圣上为国事操劳了这么些年,累了;老夫折腾了这么些年,也疲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圣上升天之后,也管不了那么许多,见好便收罢。”
明真帝听后,咳喘不止。稍歇,无力而笑。他嘱咐安逸完成的最后一件差事,便是用那一笔漂亮的楷书,在他的墓碑上题“寡人”二字。
当年的神童、才子,后来传奇的右相,在辞官后,变卖房产,散去家财。留给两个在朝为官的儿子,一人一口上好棺木,带两名随身仆役,与其妻一同归隐乡间。
老头子长寿,活到了一百零五岁,某个夜里,在睡梦中升了天。
当时,他的夫人以及长子,都先他而去好些年。次子与一堆孙子辈的人,为他送行。
他们看见,老爷子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了一般,神态安详,面微笑。想必,是在某个美好的梦境中,飘然仙去。
在为老头整理东西的时候,他的长孙,在老爷子过世那屋的桌上,看见一副字。大约是临终前不久写下的。字迹歪歪曲曲,哪里还有当年的样子?
“为人如我,必得长寿。”
其孙看罢,前后思想,连连点头感叹,深以为然。遂差人将此言做了金字牌匾,挂在安府先人堂、安逸的画像之上。此后,安家训导子孙后代,常引起这位传奇的右相其何等聪明、幸福的一生。并告诫子孙,为人和乐,适事而安,方得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