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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1 履错之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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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知道陆议很早,陆议知道周瑜按理更早。
但知道归知道,最初那好几年里,互相也没怎么来往过。
单论知道么,其实也很容易。
就说周瑜,一个四世三公袁家的世交,庐江地头上说第二未必别人敢争第一的名家,家在郡城,族中还有人好养宾客争雄任侠,一不留神都怕门生家奴悖法闹事的,哪怕个旁支疏宗的公子,只怕跟太守本来就时不时打打交道。何况那些迎新送故的人情规矩,他懂事早,也稔熟得很,当日太守陆康到任,众乡党非说他是大家子弟,又在洛阳见多了世面,硬推他出去,陪了郡主簿老朱世叔诸人先迎着——江淮多豪气,那笔规矩委实也过于数目不菲。陆康当时就默默看着,收不是,拒不是,相当微妙的神情在面上挂了好一阵,令人想忘都难。
可巧他周瑜那位至交好友的父亲孙坚,当年任职长沙太守,受命跨境追剿地方上的民变,曾冒着对头寻衅问罪的风险,带兵长途解围,先拉过庐江太守陆康的某个倒霉侄子一把。那侄子任职小县,无端被山贼围困,自己上司那太守顾不上,先去请的同乡孙坚。然后才有孙坚兴兵讨董,移家舒城;才有那一场少年人的好交情。七折八算,也是能赖上太守的。
人和人之间,但凡有了一点不算太远的关系,那就有了串门的理由。
更何况,周瑜真是个挺热情的人。
更何况,太守治政,观风问俗,先把地方上有声望的人物、难缠的地头蛇,摸摸底,间或谈谈心,本来也是应尽之义。于是拜望也好,修礼也罢,或者受邀,或者回请,乃至跟着内亲外戚的长辈去赴的小宴……周瑜同陆康两下走动的次数,加起来总不算太少。太守疼爱这个后辈,也疼爱自家后辈,时不时多说起几回,那彼此也就知道了。——
但,对周瑜来说,也就止步于知道而已。又不是去求婚,谁好意思拼了失礼,连着寄住太守家的族亲一块多嘴多问呢——比如幼年丧父的侄孙,还是堂的?
其实太守家里众位少年郎君,也没都到闭门索居不见客的地步,但陆议偏生性子静,同辈人中,颇慎交游,若是听说座中多儒素长者,还时不时会请陆康携了他出来长见识,来的要都是郡中大族的年少公子,一则席上多是虚文应对,礼数讲精细了伤神,二则难免聊出些飞鹰走狗之事,想必十分“过于热闹”,他兴致也就淡淡的,只觉不如多读几卷书。来客只闻陆康提起,又总不见本人,多少都生出几分好奇,对其名其字也就记得更牢。
这一记也记了好些岁月。光阴流逝,城池或失或得,所知之人,或存或亡。仿佛眼睛一闭一开,就到了建安八年。
那时讨虏将军府中,正在商议西征黄祖:府主年少气盛,既要争地,也要报父仇。但在他兄长旧部的眼里,这位年方弱冠的现任吴侯,有时还像个需要照料的淘气孩子——于是但凡力所能及之事,一众“成人”,也就纷纷自觉代劳。
周瑜一面忙于整训舟师,着手内外布局落子,一面照旧领着讨虏府的中护军,统司一府上下武职进退,选才任能,虽还三十未满,也觉得一时间庶务山积,颇累心力。他又认为地盘不大,府中层级不必过多,唯恐政务流于表面,遇事拖拉,贻误战机,于是问过府主,索性和长史张昭一商量,分头揽下了整个东曹与西曹:
西曹专司府僚迁转,东曹专司幕府外任官吏与武职铨叙,与二人本职,也算相应。
那日正是个寻常的好天气,他先取了令史名录看过,随后翩然到访东曹廨中,打算在大举用兵之前,先瞧一瞧自己的新部下。一众令史早都久闻这位倜傥英锐的中护军大名,蜂拥而来,致敬纳拜,问候大安,他只含笑一一应对,目光却投到了稍远处最年少的一位令史身上。那个人影清秀,安静,甚至有些瘦,人群外立着,独自旁观这一切,手里还持着一卷不及放下的简,偶尔眼尾一抬,目光便同人群中心的周瑜一霎交错。
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杏核眼。
耳边还响着其他人的自荐,周瑜那一瞬间全部了然,脱口就扬声唤了句:“伯言?!”
入府第二日,一心只想多看多学多问的陆议,突然被上司当众点名,实在非常错愕,虽然,也只错愕不易察觉的那么一下,立即就答应了“是”。
于是一室僚友应声皆倾目,各自投去或半懂不懂、或完全茫然的某种羡慕,令人压力倍增。那边上司则一副更加和蔼亲切的神情,越众而出,干脆来到他面前,轻声问道:
“你怎么就做了个令史?”
“我想多些实务历练。”陆议努力让话音平稳得八风不动,“并且公纪叔父已为府掾,元叹姑父新任司马,下官不愿位逼尊者,招人眼目。”
一提起奏曹掾陆绩,前尘旧事,家乡风物,桩桩件件,顷刻都涌到眼前来。彼此间就有那么很短的一阵沉默。而沉默中的目光,足以说出很多无法开口的事情。
幕府在吴。而且陆绩在府中。很多事大家早已经知道,而且了解特别清楚,再说什么都没必要。能够提的,也就是一些彼此不一定了解的。
“……也是。当年你好静,便出了名。”
“……”
“我方才,也是猜的。离热闹地方最远的那个人,就该是你。好在没错。”
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窃窃私语中,陆议又沉默了一阵。
“亡从祖曾听闻有人怪罪下官胆小怕人,不知是否当时也扰了中护军清听。”
周瑜失笑。
“我听见的,是有人叨叨你这太守家的宝贝秧子,架子忒大。”
“……不知误伤哪位贤哲,下官可否当面赔罪。”
“……是先讨逆将军。”
“…………”
旁边一众其他令史,纵使再迟钝,此时也各各觉出,室中似乎渐渐浮现了某种奇怪的气息。但中护军的心思,比这帮人转得都快,那时已然轻轻一笑,续上一句,把话岔开:
“尊府藏书依旧无恙?”
“多承关照。幸而无恙。”
“既然如此……”周瑜想着自己还有其他要事,也便从容起身,向外走去。
“后日休沐,有劳寒舍坐坐。我有个小东西,正想选个时候送给你,希望你不嫌弃。”
经过陆议身边,他随手在年少些的令史肩头一搭,一拍,随即离去。
在他身后,一直目送他背影的令史,也正微微抬起方才那刻仓促间低下的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