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愿》湘**晚

10、九、

　　躺在干草铺的石床上时，秦慕想，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看来他都和牢狱脱不了干系了。

　　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的要办他。任何人求情都没有用。

　　照仁公主曾经来看过他一次，抿着唇，欲言又止。反倒是他出言安慰道：“没关系。我本就是该入地狱之人，不过是早晚之别。”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照仁公主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哗啦哗啦地就滚了下来。秦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开口。

　　照仁公主没待多久就被人请了出去，这一去，就没有再来过。

　　秦慕悠闲地靠在墙上，脑袋枕着交叠的胳膊，望着从顶上开着的那扇小窗里漏进来的点点星光，思绪飞扬。

　　他想到了刚修成人形的时候。

　　彼时莫长月还没有回归仙列，只是道观里不起眼的小道士。每日坐在观里诵经，一脸虔诚。

　　虽是本着报恩的心思前来寻他的，却到底带了些捉弄的顽劣心性，于是成日施了法术整他，歪在椅子里乐呵呵地瞧着他摸不着头脑的迷茫模样。

　　世间万物，相处久了便会生出感情。无论是喜欢，或是厌恶，总之，慢慢会习惯生活里有另一个他。

　　当秦慕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想，他大概已经离不开这个人。

　　于是现了身，却不告诉他自己和他的渊源，整日缠着他，听着他日复一日地诵经，日复一日地重复昨日的枯燥，竟不觉得倦。分明是平凡的眉目，左右不过是清秀而已，却叫他生生铭刻在心。

　　大抵，这就是喜欢了。

　　知晓了自己的心思，心便乱了。会开始在意他对他的态度，在意他是不是喜欢别人，在意所有可以在意的细节，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回应，一点一滴，怎么也不嫌多，怎么也不觉够。

　　看见他和旁人谈笑风生，看着他对修道的热情远比对自己高，他开始慢慢失眠。

　　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早已无法轻易放开。却可叹身在泥沼中的不过他一人而已，于是不满足，真的不满足。付出了一腔情意，怎么可以没有回报？

　　夜里和他平躺在一张床上，胳膊不自觉地就将他搂了个满怀，下巴抵住他的发，清新的皂角香涨满了整个胸膛，他想，若就这样，也不错。

　　至少可以陪着他，到老。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莫长月竟然是天宫下凡历劫的仙官。历经三世劫难，方可回归。

　　而这，已是第三世。

　　若他早些知道，他定会将他看牢了，不让他离开他的视线，不让他，受哪怕一丁点的伤。

　　在冥府的那五百年里，他一直在后悔。

　　后悔那一日他不该离开他去拜访狼王玄默，若他不走，他也不会下山，若他不下山，便不会为了救一个孩童葬身马蹄之下，若他……若是一切若是成真，他与他，大约还会在那小小的道观里，静默地，度完余生。他不会知他爱他，他也不会为他受尽天刑。

　　所谓得失，其实总是互补的。

　　那么，此刻他弃他而去，入了这天牢，又算得什么呢？

　　摊开掌心，握了一手月光。清辉莹动，徒增寂寥。

　　此时此刻，若他也在窗前，想必也是一身银光，只是，必然和他的不同。

　　因为，他们早已不在同一片天下。

　　·

　　在黑暗的天牢里呆到数不清日子，每日看着顶上日月交替，只觉得奇怪。

　　皇帝显然要严办他，却迟迟没有诏文下来。牢中的狱卒起先还会对他用刑，到后来竟每日对他恭敬起来，一日三餐也越来越新鲜，再不是发霉的米糠。

　　秦慕想不通，索性懒得去想，横竖出不去，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罢。

　　只是不知道，若他死了，还会不会再记得他。

　　不知道，能不能趁着孟婆大意，悄悄把碗里的汤倒了。

　　想到这里，他蓦地一怔。

　　他到如今竟都还不愿忘了他么……

　　可是记得又如何，他是仙，他毕竟是仙，这已然注定了他们生生世世都无法结合的命运。

　　当年莫长月下凡找他，最后不就被抓了回去么？

　　不管他投胎多少次，莫长月还是莫长月，他还是会站在高高的天宫，低眉俯瞰世间的沧海桑田。而他秦慕，永远只能做他视线里的那一个点，永无交集。

　　“为什么……”秦慕想笑，可是笑不出。唇角轻轻抽动，却终是无力地垂了下来，“长月，为何你是仙，我是妖……空有一腔情意又作何用……”

　　奈何，奈何……

　　偏过头，早已凌乱的发丝拂过脸颊，下巴上未经处理的鞭痕蜿蜒得有些刺眼。轻轻叹了口气，正想翻身睡了，却不料牢门被哐啷一下打开，势力的狱卒傲慢地看着他，口气不善道：“月城秦慕，陛下开恩，你可以走了。”

　　走？

　　秦慕生生愣住了。

　　他想过皇帝的数种处置他的方法，唯一没想过的就是放了他。

　　见他愣在原地没有动，狱卒走过来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快走快走！今天天降吉兆，陛下心情好才放了你，再不走小心陛下要你的命！”

　　秦慕一把抓住那人的肩：“什么吉兆？”什么吉兆可以叫那冷酷的帝王放过他的性命？

　　那狱卒白了他一眼：“你没看见天边的紫霞么？”

　　秦慕猛地回过头，望向头顶的小窗。不知何时，窗外的天空竟真的带了那么一点紫。大约是隔得远了，并不甚明显。

　　他的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了。

　　天降紫霞，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神仙降临。

　　而天宫的神仙怎会无事跑来这里？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就绕在他的唇齿间，呼之欲出。

　　猛地放开身边的狱卒，推开旁人拔腿就跑，也不管众人在身后鄙夷的谈论。

　　可是该去哪儿？

　　能去哪儿？

　　出了天牢，外面的侍卫将他拦住：“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用了全力也挣脱不开，抬起头望天，果见北边一片浓沉的紫色霞光笼罩。

　　那个人，就在那里么？

　　看着拦住自己的侍卫，秦慕恨得咬牙切齿。

　　当初自己是妖，和他天上地下，如今自己成人了，却离他越发遥远，即使是想飞到他的身边，也成了妄想。

　　无奈地仰起头，对天长啸：“长月————”一声呼唤，染了化不开的无尽悲凉。

　　寂寞的回声在空旷的园子里不断回响。

　　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正站在湖边。清亮的湖水照出一张蓬头盖面的脸，发丝纠结，一身血污。

　　于是忍不住，就笑了。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