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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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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颗糖山楂
听观里的师兄说,我是在四月在被大师伯在山脚下捡到的,刚入大门便被随手丢给了刚刚准备练功的师父。那时恰逢院中海棠染上第一抹颜色,大师伯看了看师父怀中的我,又看了看海棠花,于是我便随了这个名字,也跟了他的姓。
这件事我原本是不相信的,因为长到六岁,我也没见过那位不靠谱的大师伯一面。虽然总有人说,“大师伯以前还抱过你呢!”我不屑,师祖还抱过我呢。
我平日里吃喝住行都是跟着师父。师父待人温和,彬彬有礼,教我为人处世、读书识字。虽然老有人说,等大师伯回来了,我就要跟着他习道了,但是我始终相信师父是绝对不会抛下我的。
“棠儿,你大师伯明日就修行回来了。”
那天师父正翻阅着我的练字帖突然就来了一句。那天我偷了个懒,把字写大了一点,原本只够八张的内容被我撑满了十张纸。正担心师父会不会瞧出端倪,责罚我一顿,又听到这句话,被吓了个正着,以为他不要我了,于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泪眼朦胧之中看到师父懵逼又惊慌地朝我跑了过来,并且接了下半句话:
“随为师一起去看看大师伯……诶呀,不哭不哭,棠儿不哭,不喜欢我们就不去了哦,真的是,有什么好看的嘛……”
哦。
不过第二天我也真的没有见着大师伯,不靠谱的大师伯放了全观人的鸽子。大家从午时等到申时,也未见那位大师伯回来。平日里淡然自若的掌门,也就是我师祖,大发雷霆,“不孝徒”三个字怕是连山脚下的蚯蚓都能听到。师父说着“棠儿年纪小,不宜久站。”拉着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中,擦了一把额头,还念念有词地抱怨着那位不知所踪的大师伯。我望着师父,突然就有些好奇那位大师伯。
“师父,大师伯为什么要下山修行啊?”
师父看着我,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你大师伯……心系天下苍生,百姓疾苦。”末了又补充一句,“绝对不是享乐去了。”
懂了,大师伯下山玩了三年。这人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浪呢?我在内心默默腹诽道。
当晚,我刚睡下便听到了掌门中气十足的声音:“你还有脸回来!”
之后几日,我也没见着大师伯,据说他被掌门罚自省三日,不得踏出屋中半步。我有时常常在想,这种怎么能算是惩罚,若是有吃有喝,我能在屋中窝一个月。
那日,我正在广场看师兄师姐们练剑。师父说我年纪还太小,练剑容易伤到筋骨,待再过两年,我身板结实一点,便可和师兄师姐们一起练剑了,现在先看着。我抱着比我人还高的剑,坐在一边的石阶上,天上的云好看、地上的蚂蚁好看、空气中的尘埃好看,唯独挥舞着剑的师兄师姐们不好看。我琢磨着我是没有什么练武天赋了,于是便托着腮光明正大地发起了呆,就连身边什么时候来了个人也不知道。
“林海棠!”
我被吓了一跳,连怀里抱着的剑都掉了下去,我没好气地转头看他,是陌生的面孔。他看起来和师父差不多年纪,穿着和大家有点不一样的道服,头发草草扎了个马尾,护额也没戴。我怕生,他的装扮过于不羁,于是我只好怂怂地收敛表情,拾起剑,往旁边挪了大概两个半屁股宽,也不敢问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好像是见我有趣,跟着我一起挪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子,笑嘻嘻地问我:“糖山楂吃不吃?我这几天在屋里废了好大劲才做出来的。”他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笑起来的时候嘴边还有个浅浅的酒窝,让人想忍不住戳一戳。
见我没回话,他好脾气地又问了句:“吃不吃?可甜了!”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袋子里的物体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视线下移,深色的纸袋子里露出红红的山楂果,上面还附着浅浅的白色,还挺好看的。不过……我定睛看了看那纸袋子,好像是用藏书阁里的道德经的封皮。我咽了口口水,使劲压下了准备抬起的手,道:“师父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闻言,那人的嘴角立马塌了下来,眉毛一扬便开始大声逼逼:“楚子安,我丢给你的女娃娃怎么被养成了这么个小古板!还说我是陌生人,我这能是陌生人吗?楚子安你出来给我解释了一下。”
他声音太大,原本专心练剑的师兄师姐们都纷纷停下了动作,然后我就看到大师兄急忙跑了过来。
“诶哟喂,您可别嚷嚷了,让掌门听到又该罚您了!”
于是我这才知道,这位奇奇怪怪的人便是大师伯,也才知道原来大师伯并不是同辈中年纪最大的。
大师伯姓林名修,字成安,是掌门的故友托付给他的。那时还不是掌门的师祖原本想着将他养到上学的年纪便将他从下山去,却无意发现他是个习武奇才,便将其留在了身边,大师伯收二师伯的时候,大师伯才刚刚三岁。二师伯是个遵守礼数的人,不仅自己对着比自己小了十一岁的小孩叫师兄,还拉着别人一起叫师兄。但是我师父是个例外,我师父是掌门收的关门弟子,正好比大师伯小了两岁。
显然,师侄是拦不住师伯的,大师伯又被关了禁闭,我师父也被免于了同大师伯解释这一流程,皆大欢喜。
反正之后的日子大师伯除了时不时下山玩个几天,就是在犯事和被关禁闭之间反复横跳,夜里自省室总是会有忽闪忽闪的火光,然后等他被放出来时,就会捧着一个小纸袋子吧唧吧唧。我都怀疑后山的果子是不是要被他薅光了。
日月交替,时光飞逝,转眼间我也到了七岁的生日。我知道师父一定依旧像往年那样为我做了长寿面,刚出房间,却发现大师伯也在。他依旧穿着那身他自己改良过的道服,扎着松松垮垮的马尾,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地朝我挥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
“师父早,大师伯早。”我朝二人行礼后便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却发现桌子多了几颗深红色的、皱皱巴巴的果子。我疑惑,抬头望去便看到大师伯朝我眨了眨眼,开口道:
“这是山脚下的婆婆做的山楂干,回头让子安做粥给你吃。这个季节没有新鲜山楂,等回头到了菊月,师伯带你下山去吃糖山楂,知道了吗?林海棠。”
“师兄!棠儿还太小,带她下山万一……”师父听闻连忙反驳道。
“哎呀,有什么万一的啊,我还能把她弄丢不成。你也太——”
然而大师伯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二师伯打断了。
“成安师兄,掌门有事要找你。”
我连忙跟着师父一同行礼,二师伯虽然平时也不苟言笑,但是今天气场更甚。师父这边连大气都不敢出,大师伯那边则像个没事人似的,起身临走时还不忘呼噜一把我废了好大劲梳好的头发。
“山楂干记得吃,生辰快乐。”
那些山楂干我最终还是没有吃,正厅里掌门与大师伯的声音越来越响,说得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昏君荒淫度日,民不聊生,理应当废”;什么“朝堂之上,哪儿有真正的仁君,不过是党派之争”;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乱才有大变”;什么“因你一人冲动,毁了整个师门”……
那些话不断地钻入耳朵,我只见师父的面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掌门大吼了一句“你若是出了这个门,便永远也不要回来,也永远都不要说你是我观弟子。”然后便是摔门的声音,我见师父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
“棠儿,为师从明日起便教你武功。”
我不知为何如此突然,原本说好等到明年才开始习武。然而却,从窗户的缝隙中,瞧见那个拿着剑下山的身影,突然生出了一种后会无期的感觉。转头又看向师父,师父应该也是同我一样的感觉。
自此之后,大师伯的名字变成了观里的禁忌。而我也在师父的教导之下学习着剑法。
我并不是什么习武的料子,哪怕每天比别人多练一个时辰也并没有什么效果。对此我是意料之中,并无什么难过的,倒是师父怕我失落,常常安慰我说不定哪天就打通任督二脉,无师自通了。然而我觉得我的身体怕是连任督二脉的脉都摸不着。
也不怪师父焦虑,自从大师伯走后没多久,世道就逐渐乱了起来,来观里参拜的人都多了不少。还曾经有一群混子想雀占鸠巢,到我们山中来当山贼,被几位师兄联合教训了一顿赶下了山。甚至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江山要易主的消息,还传到了那位的耳朵里,于是龙颜大怒,发誓一定要找出来是谁在散播此等谣言。一时间人人自危,走在路上遇见熟人连个眼神都不敢给。
这风声一紧就是四年。
同历十二年,镇西大将军拥护燕平王起义。皇上负隅顽抗一年半载,便自愿交出了王位。新皇即位后,国家风调雨顺,人人都道是明君。
这些都是我多年后听茶楼里那些说书的讲得,短短几句话,我并无什么共鸣。我只记得那些在观中避难的百姓、彻夜不眠抄写的经书、收到一把断剑后一夜头发从灰白变成银白的掌门、还有被托付掌门之位时师父那削瘦的身形。
新皇即位后第三年,派了人到我们观中,说我们心怀天下黎明百姓,护民有功赐字“仁道”,并且赏了不少东西给我们。那时师父刚刚接手掌门之位,各种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留下修观的前后,随手将那些绸缎布匹、金银玉石分了分,说每年带一些下山接济百姓吧。至于那幅字,师父看了一眼后,连盒子一同摆放在了香炉之上,与吕洞宾同起同坐。
今年我年满十八,正好可以下去
“燕平王手下那位高手,身形飘逸却是剑法凌厉,那日与废帝手下的八大高手交战,先是一个翻身,越过了第一位高手,只见银光一闪……”台上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我瞧了瞧手中已经空掉的杯子,一边小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续杯,拿起剑放了几枚零钱在桌上,便转身离开了茶楼。
说书人说得不错,那人的确是位明君,即位不过五年,已是国泰民安,除了字是真的丑了点。正值丰收时节,街边到处都是叫卖的小贩。
“糖山楂哟,新鲜出炉的糖山楂哟,好吃不酸牙哟!诶哟,这位道姑,来一点糖山楂吗?”小贩眼尖,见我慢下脚步,连忙伸手拦住我。
我看向他的框里,红红的山楂果,上面附着均匀的白色糖霜,还挺好吃的样子。
“那就……来一两吧。”
“好嘞!”
小贩麻利地称了一两,放进纸袋子里递给我。
我试探着挑了一颗最大的,放进嘴里一咬,没忍住皱起了脸——好酸。
“吃不吃?可甜了!”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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