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末年》肆夕

42、chapter39

　　林子沫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如果林子尉是个女人会是怎样的？结果无非都是“妖媚明艳”、“慵懒邪气”一类的形容词，无论怎样，都不会跟什么“温柔大气”扯上关系就是了。然而现在她知道，原来不是无法扯上关系而只是她的想象力太贫乏。
　　如果林子尉是女人会是怎样的？答案就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别无二致的容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间的关系。
　　“你好。”女人慢慢站起来，对她说。
　　漩涡好像稍微明晰了一点，她终于抓住了那个无法确定的答案。
　　“我是林子沫，林子尉的妹妹。”笑容带着她与生俱来的优雅。
　　林子尉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梅林认可了那个Guivenere？——答案只有一个：因为那个Guivenere才是真正的Guivenere，Arthur的妹妹。
　　一时间愣在原地无法动弹，骗不了的，那张脸，不可能是假的。
　　“林子沫”似乎早知道她会这样，耐心地坐下去喝了口茶，朝她背后的吴力点点头，吴力会意转身出去将门合上了。
　　茶室中只剩下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贾小姐先过来坐下吧，这是公爵家培植的红茶，来尝尝？”将滤网放在茶杯上，“林子沫”一手执起茶壶，一手轻按壶盖，微微倾斜将橘红色泽的红茶倒入杯中，随后将放着糖和柠檬的小碟移过来，又把装奶的铁壶放置在一旁。然后她抬头看着门口脸色苍白的人，笑着又唤了声：“贾小姐，不如先坐下来好吗？”
　　突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林子沫不自觉的就照着她的话去做了。走到桌边规矩地坐下，双手放在腿上。
　　“相信你也已经明白了，你和子尉并不是兄妹。”状似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抖一般，“林子沫”柔声继续说道，“虽然你以妹妹的名义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但很遗憾，你并不是他真正的妹妹。”
　　“我……不明白……”连声音也带上了颤抖，她不敢抬头，脑中乱成了一片。她以为找回了记忆就是找回了自己，却没想到找回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那个自己。如果她不是林子沫，如果她不是林子尉的妹妹，那这所谓二十二年多的生活又是什么？她从出生起就一直，在以别人的身份活着吗？多可笑啊，她总觉得自己不够了解自己，原来她“自己”根本就不存在，又谈得上什么了解。她闭上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那…我……”
　　“梅林定下的Arthur与Guivenere是绝不可以结合的两个人，但是无论是梅林还是本家，都不会在乎这一点。”知道她想问什么，“林子沫”温和的面上带着一丝苦笑，“会替孩子考虑的，只有父母而已。所以我们的父母从孤儿院领养了你来代替我，如果子尉最终无法避免与Guivenere结合，那么至少，Guivenere也不会是他的亲妹妹。这件事很隐秘，除了我们一家以外，就只有负责保护我的吴力知道。你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我。”
　　咔。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娓娓道来的真相崩裂了。
　　假的。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都是假的。
　　疼爱自己的父母是假的，温暖和睦的家庭是假的，哥哥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她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她的存在，只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的林家女儿
　　“谢谢你照顾了子尉那么多年，也谢谢你保护了我，现在你可以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我喜欢的生活……？”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个与林子尉有着真正血缘关系的人，眼中的迷茫几乎满溢出来。
　　“对，你从‘林子沫’这个名字中解脱了，再也没有这些事困扰你，你可以以普通人的身份，过任何你喜欢的生活。”
　　我喜欢的……生活？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暗，她使劲摇头想要驱散头脑中袭来的眩晕感。一个不存在的人，还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一个不存在的人呐……
　　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会抱着好奇的心去思考一个人在否认了自己的存在后还能怎样生活吧。但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而已。
　　“当然，贾小姐，请你放心。作为补偿，我们会保证你的生活，如果你有任何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林子沫”依旧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合，淡淡地说。
　　我们，我们的父母。曾经她以为都是属于自己，都是她可以说的“我们”，在今天终于彻底成为了和她毫不相干的东西。她好想问一问爸爸妈妈究竟有没有把她当做过家人，好想问一问林子尉对她的所有宠爱究竟是对她还是对“林子沫”这个名字，可是一切似乎又没有意义，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如此而已。
　　属于她的“我们”终究变成了属于别人的“他们”，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被盖上了一个大大的赝品章。而讽刺的是，她现在唯一拥有的，只是叶栖迟开玩笑一般给她的“贾茗”的名字。
　　这个假名，竟然成为了唯一真实的东西。
　　“他…这样说？”林子尉呢？是他让真正的妹妹来告诉自己事情的真相的吗，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她无法想象，那些困扰着她、束缚着她让她无法挣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每一个拥抱和每一个亲吻都只是他随意而为的玩笑。
　　因为她不是他真正的妹妹，所以可以不用像对待妹妹一样对待她，所以可以做不能对妹妹做的事，所以可以蛊惑她，让她迷惑，让她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特殊起来。她在禁忌的泥潭中挣扎辗转的时候，他却像看戏一般玩味着她的惊慌，品尝着她的痛苦。她是为了保护“林子沫”而存在的替身，又何尝不是他林子尉拿在手中任意把玩的玩物！
　　“没有。”女人摇摇头，“他不会来见你，所以，我来了。”
　　脑中的眩晕依旧持续着，她突然想笑，却看见那位真正的“林子沫”从上往下看向自己的眼中毫不掩饰的悲悯。
　　呵，你在可怜我什么呢？一个本应该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人平白得到了二十来年的优渥生活，就在真正要接触危机的时候又得以被保证全身而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如果这只是场没有经人同意的交易，那么她也算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可是，就算林子尉或许至始至终就只当她是一个可以随意对待的玩物，她仍旧不愿意去相信那七千多天朝夕相处的羁绊，连一直被庇佑在翼下的真正血亲一丝一毫都不及。
　　“对不起，”她直起背，目光与“林子沫”平视，不再接受她俯视的目光，脸色苍白，身体轻颤，声音却大了起来，“我是他的家人，不管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妹妹。”
　　料到她会这样说一般，“林子沫”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不同于你一直待在子尉身边，但我与他相处的时间却并不比你少。究竟怎样才是真正的家人，我想你应该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若是非要捏在手里，总有一天会灼伤你的手。”
　　她只是盯着女人一语不发，牢牢地守护着自己仅剩的作为一个个体的尊严。
　　见她没有作出回应，“林子沫”笑了笑，站起身来，“既然贾小姐不愿意放弃这个身份，那么就请做好承担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的觉悟。”而后从包中抽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这是领养你的那家孤儿院，院长还在，你或许能够从他那里知道些关于你的事，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她挺直着背脊，一直端坐着直到女人走到门口拉开门，听见吴力的低声关切，和她最后回过头说：“对了，请尝一尝杯里的红茶吧，真的很不错。那么，再见了贾小姐。”
　　门重新关上后，她的肩膀垮下去，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之后衣服上几个晕染开的暗色痕迹。良久，她用手使劲擦了擦脸，将桌上的纸条攒在手里，扶着触手可及的事物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瓷器店就被两个人挡住了，她抬头，恍惚间认出是之前跟着她的人，看来似乎现在才找到她。
　　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住身体的行动，眩晕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像在哈哈镜中被挤压揉捏过一般。就这样吧。她想，放松自己随着侵袭而来的黑暗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是那间熟悉的卧室。
　　“你醒了？”尹季年见她睁开眼，心里紧绷的弦略微松下去。
　　好像以前也是这样呢，因为有些严重的贫血而时不时会晕过去的自己，醒来时总是有一个人守在身边，一边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下次不许这样了”，一边递给自己暖暖的蜂蜜。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唇角勾起来，却不小心呜咽出声。
　　假的，连那样温馨的画面，也是假的。
　　掌心触到些许湿润，也不顾旁边还有人，她再也不压抑自己，大声地哭了出来。
　　见她一醒来就嚎啕大哭，尹季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她身旁安静地看着她。下午自己派去的两个人把她跟丢了，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以致刚一碰到她就立刻倒了下去。
　　她像个失去了心爱糖果的孩子一样大声哭着，仿佛眼泪永远也流不尽。他知道这是为谁而流的眼泪，可是每一滴都流进了他的心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哭声渐渐小下来，她打着嗝一边啜泣。睫毛上挂着一颗颗泪珠，双眼通红，脸色却依旧苍白得不似真人。
　　尹季年几不可见地皱起眉，坐到床上将她圈在怀中抱住，嘴里的话语极尽温柔地哄着：“不哭，我还在这里……”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一只手抓住了他衣服的一角。过了会，才有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出来：“你早就知道了？”
　　“……恩。”
　　知道她指的是什么，Guivenere出现的时候他就见到了，起初也不是没有怀疑那是Arthur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伪造的长相无二的双生子。而后调查Guivenere他才知道Arthur的父母欺瞒了所有人将真正的女儿换成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Arthur也一直守着这个连梅林也不知道的秘密，如果不是他主动带出了Guivenere，估计到最后谁都不会知道。今天跟去的那两个人回来后汇报说看见了Guivenere的身影，他就猜到了她知道了什么。
　　过了许久她都没有再出声，尹季年有些紧张地松开些距离，正准备解释，却听见她小声说：“尹季年…我到底是谁呢…..”
　　心在一瞬间被揪起来，他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她，像只脆弱的惊弓之鸟一般，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不安，仿佛再有一根稻草就能将她彻底压入深渊。
　　双手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听着，不管你是林子沫也好，不是林子沫也好，对我来说你只是你。不要否定你过去的生命，无论怎样，你都在以你的方式活着。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存在。我喜欢你，因为是你才喜欢，不是因为你叫林子沫，更不是因为你是Guivenere。”他一只手将她的脸抬起来，认真地看着她，“记住了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你。”
　　无关乎身份，无关乎姓名，正因为她是她，所以他喜欢。
　　满是泪痕的脸上因为他的话有了些许生气，不是不知道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的岁月都是她真实经历过的，也不是不明白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无论叫什么都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她在乎的是她那样爱着的林子尉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亲人，从出生起就开始进行的骗局，他甚至连最后的解释也不肯给她。
　　拒绝“林子沫”让她成为普通人的建议，并非是执着于什么身份，她只想亲耳听林子尉告诉自己，他究竟有没有，曾经哪怕一瞬间，是将她当做她在看待。
　　停止了哭泣，就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侧头避开尹季年的手，又将头低了下去，张嘴说了句：“谢谢。”
　　尹季年闻言微眯起眼，露出一个笑来：“怎么谢？”
　　“咦？”林子沫好不容易将情绪压下去，就听他这样问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他，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通红的眼中还是湿漉漉的，带着一丝迷茫，小鹿般的撞进他心里。
　　暗暗抽了口气，平息了下胸中的躁动，尹季年拍拍她的头，说：“好了，休息下，明天我带你出去。”语罢起来帮她盖好被子，道了晚安，这才走出卧室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