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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第二十一章 水落石出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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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度使府的二堂两进三间,制式古朴。
廖江城居中而坐,两侧仆从、使女,面前一案,已放上了五色鲜果,数碟糕点。林晴朗上前跪拜,两相见礼。廖江城笑道:“平江王殿下在信州的功绩我已有所耳闻,殿下建此大功,江城深感佩服。只是塘报简单,其中还有许多细节,很想知晓。”
“下官正是来向将军禀告其中细节。”
“用不上‘禀告’二字,卿只将此当一个好故事来说,便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晴朗暗中叹了一声“真是个光风霁月的男儿”,又想到临行前平江王那句“改日向他赔罪”,忽然觉得这两人在豁达一事上倒是相得益彰。于是放下心来,笑吟吟的喝茶吃水果,然后将信州之事从与平江王会合开始讲起。
廖江城说“只当故事听”,做起来也确实如此,林晴朗说的绘声绘色,他听得津津有味。中间遇到吃饭时间,自然邀请晴朗一起同餐。席间廖琴又对自己在平州时受到的照顾大大赞美了一番,一口一个林姑姑叫的亲切无比;两位如夫人斟酒劝菜,兴许是在自己家中,连平日最是害羞的惠娘都显得从容许多。吃过饭,廖江城吩咐在花园凉亭摆酒,要秉烛夜谈。廖琴本想凑过来听故事,廖江城脸色一沉,顿时乖乖走了。
晴朗见这座凉亭修的甚好,正在黄石假山之上,举头明月当空,低头月映谭中。仲夏之夜,晚风轻凉,正合几盏薄酒,纳凉其中。两人便以信州故事佐酒,边说边喝,倒比下午在二堂更为轻松。
晴朗说到在上蔡发现村民尸体之时,齐燕之找到云骑标记的刀柄碎片时,廖江城长叹了口气:“改日见到平江王殿下,我要好好谢谢。”
“怎么说?”
“都找到如此物品,居然没有当场下令将我缉拿,自然是要感谢的。”说话时候,目光紧紧盯着她,略带疑问之色,便是问她为何没有直接将云骑军当作罪魁祸首。
“燕之给我看那样东西的时候,下官确实怀疑过云骑军将士。将军您治军甚严,弟兄们平日没有发财的机会,一时糊涂难说。而且,最初发现尸体的时候,下官怀疑的是军队杀良冒功。”
“绝无可能。小队人马清剿残敌,事后登功时需递交凭证,要么是敌军的腰牌,要么是敌人首级。上蔡百姓尸身完整,就绝不可能是军队杀良冒功。”
“下官当时没想到这一点。”
“你不带兵,不明白是正常的。那么,本督又是何时洗清嫌疑?”
“发现深山库房之后。尤其是在二次彻查两村,并在深山库房残骸中发现信州府库印记的物品后。”
“哦?”
“既然有信州府库印记的物品,下官当即想到之前闹得满朝风雨的信州军需失窃案。其中有两张封条上的时间恰恰是将军接收信州之后。所以,下官便想到,信州少的那些东西,或许就被隐藏在这深山库房。而两村百姓被杀,应该与这个库房有关——也就是劫夺财产。”
“也有可能是本督的下属先私吞了信州库房的军需,偷运到山中,其后又杀死村民,拿走物品。”
晴朗笑了起来:“将军,这说不通啊。真要是将军的属下偷走了信州那点东西,大可直接分了,就那么点东西,大概还不够百来人分。退一步,也可以藏在军中库房,以后再慢慢拿走。何必非那么大周章运到那么个深山老林里去呢?又怎么会让两村村民发现,以至于非要把他们全部杀光才能再度运走?”
“确实如此。可是,这也不能洗清云骑军嫌疑。比如说,军中有人知道深山有宝藏,起了歹念……”
“的确有这个可能。然而我发现信州人对这两个深山村庄都少有知晓,从信州带来的向导都从不知道此地还有一个巨大的仓房。而且,不管是之前下官在龙源城查的县志、文书,还是在信州所查,均无一字提到此地。云骑军初来乍到,又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自然,这事上多的是无巧不成书之事,可下官宁可先怀疑‘必然’之事。”
“必然之事?”
“血洗两村,劫掠库房的人很早就对此地十分熟悉。”
“云骑军将士多半是空鸣山以北人氏,军地规定严谨,将士们不可能四处乱转。”
“即便有人偶然得知此事,可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将军多年严谨治军的风气下,纠结起足以血洗两村的同党,而且要瞒过整个信州营房。下官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一个人,除非……”
“除非是本督下令。”
“将军若是贪图钱财,龙源城蔡国皇宫里的东西难道不比秦孝的私房钱好得多。”
廖江城大笑,笑罢,望着她的眼睛道:“林刺史真乃江城的知己。”
林晴朗心中一荡,竟是一下子不敢看他,却听廖江城又道:“接下来又是如何呢?”声音略带笑意,她抬眼去看,见他神色从容,并不像有他意。
节度使府中,宾主二人对月饮酒,讲述故事,正是其乐融融。府内上上下下远望着各自猜测不定。廖江城节度使府的用人除了少量从老家带来的家人和军中跟随的护卫外,多半都是按例配属的。许多人第一次见到这位平州刺史,偏偏林晴朗穿的是便服,众人惊其貌美,又见自家主人对其甚为优待,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这也只能怪廖江城平素太过端正,倚红偎绿的爱好一样没有,堂堂节度使兼拜侯爵,府内连歌舞伎都没有蓄养。自然,开府以来,皇帝赐下的美人成群,廖江城也不是清心寡欲到真的一个不碰,可都控制在极其好的尺度下,甚至于让绝大多数人觉得实在是太端正的尺度。
府中仆役看到自家主人和一个年轻女子谈笑风生,还从下午一直谈到晚上,从房内谈到明月山间,这个消息顿时传遍府中上下。其中有跟随廖江城时间长点的,介绍说“那是平州林刺史,将军大人的属下。”听的人多半很失望的“啊——”一声,然后两边意味深长的眉来眼去一番。遇到没脑子得还会跟一句:“小人还以为府里要有主母了。”换来对方狠狠一瞪眼外加一句:“别胡说八道,给将军听到了,仔细扒了你的皮。”
下人们胡思乱想,廖江城的两个如夫人也私下嘀咕。惠娘二人到蔡地不久就听到廖江城和平州林刺史间的暧昧,其后,廖江城让林惠娘给晴朗送礼物,更是让两人证实了猜测。而今,两人看看廖江城的神情,退席后互相丢了个:“看吧看吧,传言一点不假”的眼神。惠娘替客人安排房间,越想越多又为难起来,把好姐妹叫来帮忙出主意,说到底要不要安排客房。对方当即白了一张脸,颤抖着说:“当然要!不安排客房,你让林刺史睡花园里?”看看惠娘的眼神,越发哭笑不得,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就算要睡在一起,那也是后来的事情。哪能这样放在台面上啊——”惠娘这时也回过神来,脸上一红,暗骂自己糊涂。两个人合计了半天,挑了一处位置布置都好的客房,被子等更换一新,惠娘又把心腹丫鬟调过来细细嘱咐一番。
一切安排好,已经月上中天。惠娘正想着这两人聊得也太久了,便有人来传话说廖江城让她带两个丫鬟去亭子。
原来这天晴朗和江城饮酒说故事,话说得投机,不知不觉间喝了不少酒。她又是连日奔波,便有些受不住了,开始还没发现。等到两人见天色已晚,晴朗一起身,酒气上染,顿时身子一晃,一下子晕的迈不开步子。她斜靠在柱子上苦笑道:“下官失态了。”江城笑着摆手,看她目光迷离,双颊染晕的样子暗叹一声“美妙绝伦。”
第二天一早,去客房照顾客人的林惠娘失望地看到林晴朗好好的一个人在客房里抱着被子睡觉。另一边,晨起的廖江城看到几个亲信复杂的表情,忍不住苦笑着摇头,心说看来自己治家不够严,才让这群人的想象力一个比一个丰富,胆子也一个比一个大。
晴朗原本计划到龙源城向廖江城汇报后最多两天就返回平州,结果,在节度使府中一住十来天,原因无他——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发烧吃药的时候,晴朗只能哀叹自己太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把酒畅谈的第二天,她就起不了身了。惠娘见她脸色苍白,上去一摸额头,烫得吓人,顿时吓了一大跳,慌忙通知廖江城,吩咐管家请大夫。
虽然病来如山倒,其实病因很简单——劳累过度,外加风寒,吃药外加好好睡觉没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于是,林大美人成了病美人,歪歪的躺在节度使府的客房里,昏睡了两三天,半死不活又两三天,最后懒洋洋等着体力恢复七八天。晴朗病倒那天下午,留在驿站里跟她到龙源城的人便得到了消息。跟来的都是平江王的卫士,自然只能继续留在驿站里等这位林大人病愈,将她平安护送到平州再回京城交差。齐燕之就没那么好命了,带上林晴朗的行李叫了轿子直奔节度使府。他的想法,自然是见过廖江城后将晴朗接回驿馆养病。结果,一进去,自己也被留下了。廖江城听他说了来意脸色一沉,说什么时候如此见外,难道是看不起本帅?燕之自然只有请罪。
到了惠娘二人那里,更是摇头摆手。惠娘还好,兰香却是快人快语,叉着腰数落燕之:“你们大人是个姑娘家,如今病成这个样子。你把她带到驿馆,那里又没有小丫头,谁来伺候她更衣抹身的。”一边数落一边目光上下打量,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想要趁主人之危意图不轨的恶奴?”燕之被看得尴尬不已,他在外面一向努力掩饰自己曾是内官,以免遭到外人鄙视,只能苦笑着连连称是。
这边林晴朗养病,另一边,平江王押着一干人犯,以及证人、证物,回到了京城。平江王离开信州那天,一踏出刺史府大门,就看到密密麻麻的百姓,见了他顿时跪了满地,高呼“平江王殿下——”。信州士绅又献万民伞,又献匾额,感谢这位钦差大臣为信州扫清了官场污垢,信州百姓终于有希望盼到一个清明吏治的父母官。正所谓“拨信州三十年沉污,还蔡地百里晴空”。从刺史府到城门口,百姓夹道相送,“平江王殿下——”的呼声此起彼伏。平江王真没想过自己这一辈子也能接受到这种只在书里读到过的场面,一时间百感交集,居然说不清自己是得意呢还是追悔。
总而言之,平江王一路上回味着这番经历到了京城,见了苏长安交旨,皇帝自然对他一番抚慰,让他回去好好歇息,翌日进宫说明经过。苏长安知道这位王叔性情中人,遇到兴奋的事不抓人说个痛快简直吃不下睡不着。他刚做成了这辈子最正经的一件事,必定是一肚子的话想要找人说,长痛不如短痛,所以索性早早处理完朝政,午后便宣苏渺进宫。平江王果然不负希望,比说书的还尽职,手舞足蹈、表情丰富。故而苏长安也听得颇为愉快,偶然打断一下问几个细节。
说到一半,平江王忽然重重的叹了口气:“这次真是多亏了小林,若不是她坚持上蔡血案和信州库房失窃、墨州贵族接连叛乱这三件事一定有联系。只怕我早让人去抓了王仲道,那就不知道这会儿乱成什么样子了。”
“难为她能想到这一成。”
“小林说这几件事除了信州官吏监守自盗乃是‘源远流长’外,其他几件事发生的时间都太过接近,仅用巧合二字说不过去。而信州一案,尽管李叠红等承认盗窃,却说不清赃物的去处,只说变卖。小林说这些东西说少不少,到底是什么样的势力敢接这批货,又运到了什么地方?当时我们派人微服深入四乡八镇,明察暗访,居然找不到一点官家物品,尤其是军需军械流入民间的迹象。直到找到了秦孝的私库,才追到这批东西的影子,从那一天起,小林就认定无论主使是谁,信州府必定有大量官员涉入此案。”
苏长安点点头:“没有地方官协助,无论什么人都不可能散播瘟疫传闻,乃至封锁道路、血洗两村却不露出一点风声。更何况……”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瘟疫一说在达县五人不知,达县也是信州治下,地方官难道敢不报州府?孙秀却说从未听说此事,真是欲盖弥彰。”
平江王眨眨眼睛:“陛下说的是——这么明白的道理,我怎么当时一点没想到呢。”说到这里歪着头出了回神,露出了点懊恼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难怪小林忽然调了大队兵马去搜山,敢情是这时候就盯上信州府了。偏偏孙秀还让李叠红凑了过来,不过这姑娘倒是个聪明人……”
后来林晴朗自己对苏长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叹息着说:“若不是李叠红,信州一案还能早半个月结案。有一阵子,臣还真动摇了,他们拿出的证据都有点模棱两可,可不管怎么摇摆都是指向朝廷的正规军,便是让我们二中选一——廖江城、王仲道,总有一个该杀。李叠红确实将蔡地局势,乃至朝廷这两元名将间的微妙关系看的透彻。臣后来一直在想,只怕信州这群人早晚自己也会把两村血案捅出来,然后运作那些相互交错的所谓证据,挑动两虎相争。若是王将军和廖将军因此相互猜忌,乃至厮杀;信州众官不但能吞了那许多财宝,进而还能改变朝廷朋党格局——二虎皆伤,独赢刘家。此乃是一箭双雕的连环计。”
那天平江王将所有事情说完,心满意足的时候宫门都已经下钥。苏长安微笑着说王叔此番辛苦,且建功卓越,朕自当重赏,王叔想要什么?平江王听到这句话顿时眉开眼笑,往前挪了一点,嘿嘿笑着道:“拿这次功劳替两个人赎罪成不成?”
苏长安扑哧一笑:“花月娘?”
平江王脸上一热,知道他那点风流韵事早就瞒不住皇帝了,原本想好的词一下卡住了。反而是苏长安饶有兴味的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道:“朕答应你,免她杀官劫囚的死罪,没为官奴,发王叔你的平江王府。往后是为奴还是为妾,听凭王叔的意思,除了立为王妃不可,其他皆可。”
“陛下——臣是请求陛下免除花月娘一切罪责。”
“嗯——”
“小林说了,花月娘虽然杀官劫囚,可李钦一案原本就是信州府为了秦孝的那点家底弄出来的冤案,依律可轻判,至多发配,轻点便是没为官奴。”说到这里眼巴巴望着苏长安,仿佛在说“别哄我,我都知道了,堂堂皇帝还耍赖!”
“好,朕免除花月娘一切罪责,明日即让大理寺放人。只不过——如此一来,花月娘便是自由之身的良家女子,王叔想要抱得美人归,得费点力了。”
“还有一个——”
“什么人?”
“李钦——”
“不行。”
“陛下——”
苏长安斜眼看着平江王,缓缓道:“一份功劳一个人,朕不会做亏本买卖。”
苏渺看着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侄子完全无话可说,他早知道苏长安耍赖的本事一等一,调教出一个林晴朗也是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能占便宜决不放弃的。可还真没想到,都当了皇帝了,还好意思这么明目张胆的耍赖。平江王对付这两人的耍赖也是有经验的,就是双手一摊,不说话了,要求已经说了,要敲诈什么你开条件吧。
果然,苏长安不轻不重的开口了:“朕计划将新得的郑之领土合并为墨州,归入蔡地。同时,将平州划出蔡地。西起莲山山脉,北到龙源城,南至原霆关,合并为霆南道。王叔,朕把霆南道政务交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