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将离》莳茶余幽

3、今我来思

　　南朝从来多雨湿润，往往到了腊月中，才会下起雪来。天气总是潮的，处处均粘腻的冷，用手触去，只觉得指尖还未生凉，心便冷透。若是下过雨，衣物沤得久了，便存着一股子霉味。
　　可是这年，却多有不同，武军焚起的大火，让常都有了前所未见的温暖，那样的温暖，是死亡上开出的血腥花朵，饮鸩止渴般的妖异。城中处处均在焚烧着尸体及被洗劫一空的房舍，火色一丛一丛，杂着武军肆虐的大笑、妇人哀切的哭声、孩童被杀时凄厉的叫声，让整个都城都笼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武历圣武十年，武国攻占先常之都，武帝令屠城十日，常帝殉国，前常剩余宗室尽数发至武都为奴，常朝百年繁盛毁于一夕，从此再无什么江南珠玉富庶地，文采雅韵乡。那曾经烟花风流的传奇所在，如今只是一片废墟。风中全是尸体腐烂的恶臭和瓦砾焚烧后的焦灼气味，数年之后亦是消散不去。

　　武军离开常都的那日，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先是一点一点如米粒般撒落，渐渐大了起来，大片大片扬扬洒洒，覆落在和宁门城楼存余的玄武石雕上，密密积出一层白絮，仿佛也是在为大常国哀孝。
　　天气便愈发的冷了，湿潮得让人觉得浑身都冻成了一团，动也动不开。可那些士气高昂的武国将士却全然不觉，满满沉浸在凯旋回乡的喜悦之中。相形之下，被驱在队伍中间的前常宗室便颓败得如地上的尘土一般。远远看去，只见着数十万大军遥遥拉开百丈，甲胄鲜明，军歌震天，遥遥传出数里之外。
　　萧应沚轻轻挑了车帘一角往外望去，武军气势恢弘，如神兵临世，嘴角方微微勾起一点笑意，连眼中冰棱都要化开些。
　　“王爷此战赢得漂亮，回朝之后少不了嘉奖封赏罢。”马车暗处，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语气极淡，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干瘦男子，南朝儒生打扮，相貌并不出奇，只是平凡的面目上双目炯炯，一望便不是寻常之士。
　　萧应沚搁了帘子，转向他笑道：“多谢范先生了，此等功勋六分得于先生妙计，四分得于将士奋战，至于本王，不过是个闲人，倒生受了这全胜之名。”
　　那人再道：“常主昏庸无能，常朝气数早尽，再是挣扎终难避天命。”言语中隐隐有愤概之气，萧应沚何等聪明的人，立即接过话来：“如今常帝已亡，先生也算是大仇得报了。不负我大武数十万将士背景离乡，浴血于沙场。”
　　那人再不多说什么，黯黯看他一眼，两人再是无话，只听得车外雪花片片飘落，簌簌有声，想是雪又大了。

　　如是走了十几日，已近了武境，临往北方，天气一扫南朝阴湿，冷得发干，那雪仍是不停，断断续续下着，絮絮的扯满了官道。
　　将离一早起身，便发觉天地全白了，眼所能见之处均如隔了厚厚的素幕，茫茫没有尽头，偶听得道旁传来惊呼之声，仔细看去原是路旁积雪经过一夜结上了冻，稍不小心就要滑倒。她担心将卓年幼好动，若是摔了折了可不好，便从襟上扯下两块布条，细细的给他缠在脚底。这孩子自从前日侥幸逃得性命，不肯随着他母妃，非要跟着将离不可，她无法，只得带在身边，好生照料。
　　此时将离看他的脸上有一抹不同的绯色，神色多是萎靡，忙伸了手去摸他额头，触手便是微微的烫，只惊得手一缩，心中暗道糟糕，将卓怕是惹上风寒了。连日为武人所驱而行，不要说孩子，大人都倒下不少，武人不仁，将生病的人都抛在路边，由其自生自灭。这当口将卓居然也染上病，要是被那些押解的武军觉到，可真要没命了。
　　将离心下焦急，躬身替将卓紧一紧衣裳，再低声吩咐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旁人知道他生病。又见将卓浑身脱力，忧心他病情转重，咬了牙抱起他随着众人再前行。

　　近了午时，雪已止住，日头微微现了出来，日光掩在云后一时倾出，便是万丈的炫目，映着地上白雪，晃得人眼都睁不开。积雪被前面数万车骑碾过，多处已成了泥浆，眼见着像是平道，一脚踩上去便是刺骨的冷。
　　将离吃力的负着将卓，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已走了几个时辰，连着踏空几次，连膝盖处都已被雪水濡湿，四肢已冻得知觉全无，只凭着一点执念继续木讷的往前走。
　　恍惚中听到耳旁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泣，低低不绝，那可是昨夜被武军侮辱的晴妃，还是被弃在道旁的青王世子，或是那些死不瞑目的怨魂，死而不休。她分不清楚，也不想分辨，只觉得脑中轰鸣渐大，眼前有无数彩光掠过，整个人虚晃一下，眼见着要栽倒。
　　“皇姐。”一团暖热捂上了她的手心，“皇姐累了，让我自已走吧，我不要紧的。”
　　将离眼前阵阵发黑，半日才缓过些来，仍是手脚酸软，处处使不上劲，只点一点头，强撑着答道：“你且自已小心些，姐姐好些再来抱你。”
　　将卓倒还懂事，生怕她受累，也不顾自已发着热，赶在前面拖着将离的手，两人相持着而行。

　　好容易赶了一天，入夜时分在山脚扎下营来，背阴少雪之地早被武军占完，常国一众只得缩在道旁泥泞之处歇息。将离已累了数日，早已吃不住，“哎哟”一声倒下便再也起不来。
　　至了半夜，倒醒了过来，睁开眼只见着满天的繁星，星光亮得像在冰镇过一般，幽远得仿佛是那些死去的人的眼，冷冷的盯着，没来由叫人通体生寒。
　　将离习惯性伸手，探一探窝在身旁的将卓，触手都是滚烫，把她唬得一跃而起，抱着将卓仔细察看起来。将卓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堆，虽浑身火热，却在不停的哆嗦着，一阵一阵喘得厉害。
　　将离忙伸了手扳过将卓的脸，唤了他几句，他只略略动动了嘴唇，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将离一时着急，大声再唤仍是无用。却惊醒旁边的人，围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将离一瞥，认得那是从前常宫服待过的旧人，却无心答她，只把手中的将卓搂得更紧，眼神直直的往望不远处。那里隔着几棵枯松便是武军的营地，篝火正旺，暖暖的火焰在夜空中跳跃，夹着食物的肉香隐隐飘来，还有武人放纵的歌声，与这边的简陋破败相比，如隔两重天地。
　　那宫人小心翼翼一触将卓的额头，手一抖，声音极转了忧虑，压得极低：“小皇子这怕是着了风寒，应是极险，若是不得医治，只怕要……”
　　将离亦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心中乱做一团，却总是无法把将卓的生死置诸脑后，索性豁出去一回，毅然起了身：“我带他去找军医去。”
　　那宫人大惊：“公主，这可是不要命了，武人如此残暴，只怕公主还未至武营，就要遇害当场了。”
　　将离却不答，默立片刻，抱了将卓绝然离去。

　　入夜更是风寒，因着多日行军劳累，值夜的士兵也有些精神松懈，围着火堆三三两两坐成一堆，闲聊取暖，只偶而起身巡视一圈。将离蹑手蹑脚，借着松柏的阴影绕了过去，竟也没有惊动他们，偷偷闯入了武军的营区。
　　将离方才顾着要带将卓过来，并未好好打算，此时抬眼看着灯火千帐，不知医设何处，一下子便慌了神，又不能找人去问，只得愣愣的躲在营帐后，预备着看看情形再说，突然一阵金戈之声，几个黑影从眼前扑出。
　　她一惊，一声“啊”字还没喊出口，几把明晃晃的刀剑便架到了脖子上，一时推出满身冷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发觉将离的正是几个懒散巡视的武兵，沙场杀敌之人，对付一个弱女子全不在话下，三下两下把她擒住，便拖到营中空地上来。一时周围许多火把燃起，照得夜空如同白昼，有人大叫着“有奸细”，四下脚步声急急响起，武人倾营而出，盔甲还不齐整却已兵刃在手，刷刷把将离堵在当中。
　　将离心中“咚咚”的跳得厉害，只怕要此命不保，腿上猛的一疼，连着手上失力，把将卓重重的摔在地上，忙要俯了身子去抱，却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已逼到了喉间，半点动弹不得。

　　眼见着将卓滚在一堆雪中，将离心急如焚，提了嗓子央道：“他病了，我只是想带他来找军医。”声音不大，映着兵戈火曳之声却愈发清明，将离直仰了头，映着微曳的火光，脸颊已逼得通红，眼中有点点晶莹跳动，切切的盯着那执剑的武兵，分明是语气楚楚，神色中的坚定倔强却不减半分。
　　那人许是不忍，剑锋稍一偏，将离忙捡了空子将将卓重新抱在手上，仔细给他掸了掸衣上的雪痕。
　　一个低低的男声响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将离抬头看时，原是那日在御花园擒住她和将卓的武将，衬在一群半夜惊起而形神惫懒的兵士之中，多显卓尔不群。她知道那人是认得他们的，也顾不上许多，躬了身开口求道：“我弟弟病重，请将军让军医看看。”
　　那人伸手在将卓头上一触，仍归于沉默，将离只觉得那人的眼瞳中煞气极盛，尤为可怖，也不敢催他，半日才听他道：“他的病倒也可治，只是你，当依法处。”
　　将离愕然，终咬一咬牙：“只请将军救得弟弟性命。”

　　“史令，算了罢。”人群后清越的声音传来，错金碎玉，在雪夜的纷杂中如明珠撒落，令人一时失神，人群纷纷拜下：“参见定王。”
　　来人正是萧应沚，显然亦是被从睡梦中吵醒，发也不束，如缎子般散在肩上，身上随意搭着一件白裘披风，如琢如磨，风姿款款步出。不料他也惊动了，不知来了多久，方才只静静在远处看着，至今才开口。
　　萧应沚却不多看将离一眼，似笑非笑的对着那被其称为史令的武将道：“史将军治军虽严，念其救弟心切，饶过一回也不妨事。”
　　史令低头回道：“末将领命。”便起身吩咐旁人领着将离他们下去。
　　“再给他们一辆车罢。”
　　将离正要离去，又听到萧应沚缓缓开口，心中一愣，转过头看去，他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恰到好处的清雅风华，映着背后浅浅发白的天际，如同天上星子临世，只是眼中神色却一点也不明。
　　将离低低看了他一眼，微微张了口，半日却是无话，好容易挤出两个字：“多谢。”几乎低不可闻。
　　萧应沚倒是一副不可置否的神气：“你不用谢我，他是好歹也是先常皇子，不明不白在路上没了，我也不好交待。”
　　将离再一愣，唇角轻轻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抱起将卓转身而去。
　　萧应沚望着将离走远的背影，在阴沉的夜色中缩成一点而不见，脸上笑意渐渐凝得冰冷，摇一摇头，轻轻道出三个字：“可惜了。”